万籁俱静。

  温故穿着单薄的里衣, 面无表情地坐在桌前,一只手搭在桌边,沉默着一动不动。

  把景容裹着外袍抱回房后, 他就一直坐在这里。

  屏风后的景容闭着眼, 脸色比平时还要白上几分, 屈膝侧躺着,睡得很沉, 呼吸却不太安稳。

  时不时的微弱呼吸声传来,伴着心口平缓的跳动声, 听在温故的耳里, 如雷贯耳。他就那样无声坐在那里, 眸光微暗,似乎在想些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想。

  月光从门缝透进来, 照在他挺直的鼻梁和明显的唇峰上, 往下, 是有些发红的喉结。

  再往下, 被白色里衣掩住,看不见了。

  月亮渐渐落往天边, 天色还未亮, 外头就嘈杂了起来。今日要去往西山,要准备很多东西。

  林朝生早早就起了, 在外头为少主打理着一切。

  熹微晨光亮起的那一刻, 温故的眸光轻微动了动, 然后再次陷入沉寂。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 指尖微动, 他抬起眼, 目光平静地看向桌面,然后抬起手,忽然将桌上的所有东西狠狠扫落。

  温故应该算是个温和的人,脾气看起来总是很好。可正是这个向来温和的人,第一次没能压住脾气。

  精致而珍贵的茶具、摆件通通落在地上,发出一阵刺耳的破碎声。听到房间中的动静,外面的人全都愣住了,纷纷望向声音源头。

  房门虚掩着,林朝生迟疑片刻,还是推开了门。看到温故的那一刻,就感觉到一种超乎寻常的低气压从这人身上传来,吓得林朝生手心竟不自觉出了点汗。

  他在衣服上擦了擦,转头看向屏风。

  屏风后毫无动静,即便温故折腾出这么大的声响,少主都没醒。

  林朝生摸不准这是发生了什么,张了张口,又不知道该不该问,索性闭了嘴,俯下身,准备先把这一地的碎片给收拾掉。

  指尖刚碰到碎片一角,就听见温故道:“出去。”

  声音极冷,是不容置否的命令。

  一夕之间,温故像是变了个人,浑身都散发着不好惹的气息。

  林朝生被这副模样的温故给吓到了,愣在原地,没顾得上说话,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正准备出去,却不想温故先他一步起身,带着一身的低气压,默然走了出去。

  锁链声哗啦作响,听得林朝生不由得咽了口口水。

  良久,他收回目光,收拾起地上的碎片,动作很轻,生怕扰了少主安睡。

  收拾完少主的房间,林朝生继续招呼起其他弟子搬东西。

  路过院子旁的厢房的时候,见那门大开着,里头没个人影,林朝生脚步微滞,走过去看了看,确实没人。

  然后又找了找别的房间,仍旧没看见温故的身影。他突然慌了一下。

  少主下过令,温故不得擅离。

  若是温故不见了,那遭殃的就是他了。林朝生沉下脸,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大门口:“温故刚才出去了吗?”

  守门的道:“未曾看到温公子出去。”

  话虽如此,可今天日子特殊,往来的人这么多,守门的一时没看住也是有可能的。林朝生急得不行,随即就听见铁链的拖动声,转头就见温故擦着头发从浴池的方向走过来,头发还湿漉漉的。

  林朝生顿时松了口气,原来是去浴池了。

  虽然但是,为什么一大清早要去沐浴?

  沐浴这种事,不都是晚上睡前去的吗?

  温故披着件外袍,站在廊下轻轻擦拭长发,随意中带着些慵懒。林朝生端着热茶走过来:“天儿冷,喝点热的?”

  “嗯。”

  片刻后,又加了句:“多谢。”

  声音很温和,全然没了刚才的冷漠。

  擦完头发,温故端起热茶,捧在手心,看着热气升起又淡去,眼中意味不明。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叫住了忙碌的林朝生。

  林朝生从一堆箱子行李中回过头:“怎么了?”

  “景容的腿什么时候能走的?”

  点完手上的东西,林朝生在本子上划了一道,然后才道:“你不知道吗?”

  温故:“……”

  抛出问题之后,被反问回来,这种感觉其实不太好。好在林朝生又道:“你上次昏迷不醒的时候,少主就能走了。”

  握住热茶的手微顿,温故被水汽迷了眼,眼睛微微眯起:“是么?”

  “对啊,”林朝生继续点起了数,在点数的间隙里,想起当时少主那副模样,不由得感慨道:“腿伤还没好呢就非要自己走,端碗药走一步摔两步,看着都痛。”

  说着连他自己都皱起了眉。

  蓦地,像是想起了什么,林朝生转过头:“少主那双手也是给你煮药的时候烫伤的,他那时跟疯了一样,连帕子都不用,徒手去端滚烫的药罐子。”

  然后道:“他就像不知道疼一样。”

  温故没搭腔,脸上是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良久,才问道:“还有吗?”

  林朝生被他给问懵了:“还有什么?”

  温故的语气淡然:“没什么。”

  他闷了口热茶,然后又倒满,再次捧在手中,自言自语道:“原来腿上伤口就是那样来的……”

  腿伤没好就非要下地走,不裂开都有个鬼。

  他说话的声音不大,可林朝生离得近,听到这话不由得停下手上的动作,反驳道:“不是。”

  温故下意识抬眼:“什么不是?”

  林朝生道:“少主腿上的伤口不是那样来的。”

  温故问道:“那是怎么来的?”

  伤是景容自己弄伤的,林朝生看到的时候被吓得头皮发麻,当时那副情景,他几乎不敢去回忆第二遍。

  少主那样子实在过于吓人……不过,伤是怎么来的,真的可以对温故说吗?不只是那一次,后来又有很多次,连他也不知道少主又做了什么,才让腿伤越来越严重。

  林朝生犹豫了半天,支支吾吾地道:“我也不知道……突然就那样了……”

  温故轻轻“嗯”了一声,然后道:“好好说。”

  林朝生:“……”

  林朝生没办法,本想编出些有的没的,可又找不出什么好的理由,只得模糊不清地道:“少主他守在你身边,一直不吃不喝,可能是无意识抓到了伤口,然后不小心……越抓越深……”

  声音越说越低,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个什么,说完后还瞥了眼温故,见他似乎又要开口问些什么,忙转过身:“哎呀,这个数量不对,我再点点,再不弄好就来不及了……”

  他佯装忙昏了头,这里插一嘴那里插一嘴,想糊弄过去。好在温故没再说话,而是继续喝起了热茶。

  悬着刚放下来的心还没落实,一眼看过去,瞥到温故那边的时候,林朝生又慌了,顿时全身都紧绷了起来。

  温故被林朝生的这道视线看得莫名其妙,正在疑惑之际,有人从身后贴近,双手环住了他的腰。

  垂下眼,视线落在苍白的手背上。温故愣了一下,然后用着只有景容能听见的声音,低声说道:“去洗澡。”

  身后之人拥住他,整个人的重量似乎都承在了这里,没有答话,身体有些颤抖。

  轻微的抖动传过来,温故放下茶杯,扯下景容的手,然后转过身去。被这样一扯,景容没站稳,虚浮地晃了晃,温故忙握住双肩,扶他站稳。

  直到这时,温故才发现,原来景容站着的时候,个头在自己肩头的位置。

  景容的腿还在颤,面色比平日苍白,嘴唇也是惨白的,看上去很是虚弱。温故极力不让自己回想,但他也知道,昨晚月亮换了好几个方位。

  巫苏和景辞真是该死。他在心里暗骂了一下,俯身将景容一把横抱起来:“我带你过去。”

  再怎么说,景容也是因为他才……

  哎。

  走着走着,又想起什么,温故顿下脚步,回过头,目光极为平静地冲林朝生扫过去。

  在一旁愣了许久的林朝生,收到这份目光后,愕然回神,立刻抬手捂住眼睛,然后转过身:“嘶,好忙好忙……”

  这真是他最不想看到的场面,搞得他和景容好像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一样。

  他明明只是和以前一样,抱景容去趟浴池罢了。

  能有什么?

  空气里带着有些刺骨的冷意,被景容冰凉的体温贴着就更是如此。景容好像累极了,也难受极了,头微微仰着,靠在他肩头,眼睛要闭不闭的,似乎又要睡过去,却还是急迫而又小声地问道:“你的身体怎么样了,还会感到虚弱吗?”

  虚弱不见得。但困。

  温故有些没懂为什么景容一开口说的是这话。铁链的存在太强烈,很影响他走路,也很影响心情,导致他不是很想深想,也不是很想回答。

  一进到浴池,温故就下意识踢了两下铁链,发出一连串刺耳的碰撞声,然后才把景容放下来。

  这位置是池水的源头,温故转过身,背对景容,说道:“就在这里,别进浴池,洗的时候注意点脚上的伤口,尽量别沾水。”

  只听身后传来一声低低的“嗯”,声音听上去轻飘飘的,像浮在空中一样,落不到实处。

  一交待完,温故就急急地往外走,走到浴池门口的时候听见一阵轻柔的水声。他意识到了些什么,缓下脚步,然后转过头去,只见景容背对着他,正坐进浴池。

  不仅沾了水,还连浴池都进了。

  真行。

  温故觉得头疼:“我白说了是吗?”

  景容愣了一瞬,如梦初醒般转过头,似是没想到温故会回头看他,脸上充满了不可思议,和做坏事被发现的怯意。

  “我……”

  可当他转头看过去的时候,却只看到凌乱震颤的珠帘。温故已经走了。

  看来身体是好了。

  换回来之后就好了。

  太好了。他这样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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