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月下。

  景容立在空旷的院落里, 眼眸是怪异的鲜红色,眼白布满血丝,他歪着头, 轻轻仰望着天上。他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 像个坏掉的木偶娃娃, 没有任何动作。

  手里握着小瓷瓶,瓶口向下, 沾在内壁的血缓缓爬下来凝聚在瓶口,一点点地汇聚起来, 最终汇成一滴血滴, 贴在瓶口, 好像快要滴落下去。

  以他为中心的地面是若隐若现的血红图腾,光芒已经黯淡了下去,旁边掉着一个打开的锦囊, 里面空无一物。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 月光洒在他的身上, 渡上了一层朦胧的光, 看上去浸满了哀伤。

  他将悬在高空的明月看入眼底,眼眶泛着淡不下去的红。

  那个人连一句话都还没来得及跟他说, 就那么消失了。

  他只能把他称作“那个人”。他甚至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真的叫温故, 真实身份是什么,叫什么名字, 家住哪里, 多大年岁……

  他还什么都不知道, 那个人在他的生命里短暂地出现了一下, 就突然消失了。

  一切都回到了原点。

  “温故”变成了上一世的那个“温故。”

  他抱着一点微尘般的希望, 用那副身体的血, 找不到,用探灵袋,找不到,再用束缚在那副身体里的禁术,也找不到……

  怎么都找不到,不管什么法子都试过了,可就是找不到。那个人的灵识消失得彻彻底底。

  好像从来没有来过一样。

  他呆呆地望着月亮,恍惚间想起某个夜里,有人对他说:“如果是你一个人的月亮,那它就不是月亮了。”

  好像有的事情,早就有所预示,他只能隔着时光的河流,低声反驳道:“可我想拥有的,不是这个月亮啊……”

  他一开始只是想,把他留在身边而已。

  后来,他觉得光是留在身边不够,还想往前再走近点,只不过刚越过那条线一点点,那个人就警觉起来了。

  所以,那个人是主动离开的吗?因为反感所以走了吗?那个人是不是很讨厌他啊?可是很讨厌的话,为什么那个时候要挡过来?还有很多很多的问题,他都想问问那个人,他想听那个人亲口告诉他。

  他想到了一个他不想相信的答案。那个人既然不属于这里,或许对那个人而言,死亡,不过是离开这里的方式罢了。

  所以那个人才会挡过来。

  淡漠,理智,很是符合那个人的性子。

  可他的问题注定不会被回答。

  他只觉得心脏一揪一揪的疼,疼得他难以忍受。可他明明是那个耐疼的一个人。

  他一直望着天空,月亮又大又亮,像掉入禁地的那个夜晚一样。以前只想活着,后来就变得贪心了。他呆呆地望着,恍如跟神明许愿一样,在心里虔诚地祈求道:“把他还给我好不好……”

  如果人间有神明的话。

  * * *

  大殿里,巫苏独自坐在一处倒酒,将杯子倒满,又把酒给倒回去。酒是景家待客专用的酒,味道好喝,也不太醉人,但他还是不敢喝。

  不敢喝酒,也不敢站起来,甚至动都不敢乱动。

  脚下是锁链,身前是林朝生,即便是礼宴都不得喘息。

  他百无聊赖地倒酒,突然听到旁边有人在交谈,不由得侧身凑过去听了听。

  “之前听说景容落了腿疾,可我刚才见他走得挺快的,这些传闻能不能来一个真的?”

  “传闻还说景家有弟子失踪呢?你看看他们家,弟子如此之多,就是失踪了一半都比我家多。他们家主说此事是捕风捉影,我看这传闻也是假的,不真不真。”

  说到这里,邻桌的人突然压低了声音:“就算真的失踪了也不重要,不关咱的事。不说这个了,我刚才听到个新的,不知道你听没听说。”

  说着还露出个有些微妙的笑意。另一人即刻懂了这笑意,“啊~”了一声,道:“温故是吧?”

  “对对对,之前就有耳闻他和景家的儿子搅在一起,我一开始还以为是那个私生子,没想到竟然是景容。”

  另一人笑了好一阵,才接着道:“不是我说,那等毫无灵根之人,景容要么只是图个乐,要么就是瞎了眼睛!”

  “其实我觉得,温故他……也挺可怜的……”

  “啊?”

  “要我说,景容这人阴侧侧的,我每次瞧见他都有些莫名害怕。而且我还听说他不好相与,脾气又怪得很,被他看上,恐怕也不是件好事。”

  “……”

  邻桌人说了好些话,落在巫苏耳朵里,后来就只听得进这一句了。他深深地叹了口气,隔着人群,遥遥地给说这话的人敬了杯酒。

  看吧,旁观者都这样认为!

  但他也只是做了个敬酒的动作,没把酒喝下去,甚至下一刻他又把酒倒回了酒壶。

  倒完后,他别过脸,捂住一边耳朵。不听了不听了,再听下去他们指不定就该说巫家少主是个临阵脱逃的胆小鬼了。

  该死的温故,坑他被景容囚禁,还坑他名声受损,怎么会有这么可恶的人啊?

  巫苏越想越气,不觉握紧了酒杯,手背上青筋凸起。

  就在这时,一道熟悉的声线忽然从身后响起:“阿故。”

  这声音他太过熟悉,以至于在声音响起的瞬间,他就回过了头。

  熟悉的身影在他身旁落座,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瞥向不远处的林朝生。巫苏赶忙很懂地点了点头。

  景辞被他的配合给乱了心神,一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好一会儿才道:“你还想见巫苏吗?”

  说着递过来一杯酒,继续道:“想见他的话,就,喝了它,喝了我就帮你支开林朝生。”

  巫苏脑子乱得很,被这突然的惊喜冲昏了头脑,二话不说就把酒了喝下去。

  还得是景辞啊!

  他沉浸在被景辞拯救的喜悦中,放下酒杯:“景辞……”

  到嘴边的话忽然说不出来了,巫苏身体软了下去:“我头好晕……”

  在他喝酒的时候,看着酒中的液体一股脑送进口中,景辞一脸的难以置信。

  不是,怎么这么轻松?

  这些天来想了好多理由,生怕他不喝,没想到……这太不合理了。

  景辞不可思议地看了眼酒杯,又抬眼看了眼他,抬手摸了摸后颈,后知后觉地道:“那个……晕,就对了。”

  巫苏这才意识到不对劲。

  他发现自己呼吸开始加重,脸颊发烫,浑身都开始燥热了起来。药效或许不该来得这么急的,但是他身体有恙,虚弱地厉害,喝下去立即就见效了。

  他猛然抬脸,发出的声音极低,还嘶哑无比:“你在酒里放了什么?”

  景辞本来以为自己会笑意横生,偏偏在事情发展太过顺利的情况下笑不出来了,只能尽量冷静地问他:“你感觉不出来吗?”

  找人支开了林朝生后,在人群的掩藏下,景辞扶起浑身发软的巫苏,正准备离开大殿,突然听到身下传来一阵铁链碰撞的声响。

  景辞愣了好一会,又被腰间突然搭过来的手给拉回了神。巫苏恍惚不已,下意识揽住景辞寻求支撑,他撑起意志,说不出话,只能跟着景辞的步伐一直往外走,然后跟着景辞上了一辆马车。

  景辞将他放入马车,然后拉下帘子,转身驾起马车。马车在夜里疾驰,一直驾到湖边一处隐秘的角落,才停下来。

  此处离他的居所很近。

  众所周知,在景家,只要主人有令,那么他的居所附近,就可以连个鬼影都见不到。

  他下车绑住缰绳,抬手拂了下长发,深吸一口气,才将里面的人扶下马车。他以为他会反抗,会像上次对他破口大骂,甚至对他拳打脚踢,没想到却很顺从。

  感觉到怀中人粗重的喘息声和身上传来的轻颤,景辞踢开大门,扶住他往里走,有些愤恨地道:“背叛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巫苏在此时抬起一只手,再次揽在景辞的腰间。他呼吸沉重,口中干燥得厉害,张了张口,却没能说出话。

  感觉到腰间的触感,景辞愣了一瞬,转过头,“这是你应得的下场。”

  连景辞也没有想到,想跟这个人好好沟通都变得困难了。只能用这种下作的法子。

  从小到大的情谊说不要就不要,可是凭什么?凭什么他是被抛弃的那一个?

  凭什么他不光得不到少主之位,如今连温故都要弃他而去?

  在这个冰冷的景家,他总要留住些什么,才不会显得他很无用。如果前者是天意如此,那么后者,他可以自己争取。

  即便,是用这种方式。

  酒过三巡。

  萧棠面色微白,抬手按了按太阳穴,眼神有些迷离,看上去是醉了。

  她晃了晃酒杯,轻轻放了下去。夜未深,此时正是热闹之时,她默然起身,下去与几个夫人浅谈几句,抬眼看家主在和其他名门家主聊得正欢,转身便消失在人群中。

  谁也没有注意到她的离席。

  从大殿出来,迎面遇上两个巡查的弟子,弟子们行过礼,擦肩而过之时,萧棠转过身:“等下。”

  弟子闻声回头:“夫人有何贵干?”

  萧棠微不可见地呼出一口气,命令道:“你们两个,护送我回房。”

  * * *

  一路走来,景辞都是直接将门踢开,似乎很急的样子。可他又走得极慢,似乎也不是很急。

  看着身边人的药效越来越深,呼吸越来越重,身体越来越烫,景辞的脸上终于是带了点笑意。

  走了不知多久,终于进了房间,他将怀中人放在床上,然后转过身,开始慢条斯理地解腰带。

  毕竟,喝了那酒的人不是他,急也不该是他急。

  可今天这个人的反应实在有些奇怪。景辞停住手,没再继续解腰带,转过头问道:“你为什么不拒绝我?”

  之前明明一直在抗拒,明明抵触得要命。

  为什么现在又不拒绝了?

  景辞不想深想,他只觉得烦躁,这种捉摸不透的感觉令他烦躁至极。

  月光从窗口照进来,洒在他的身上,他伸手托起这束月光,忽然觉得今年的月色好像总是极好。他想起第一次对温故产生异样时的情绪,也是在这样好的月色下。

  那时是在后山。一想起后山,被背叛的事又重新袭上了心头。

  他沉默地看了会窗外,然后走向床边,在那个人的身旁坐下,平静地道:“你不该弃我而去。”

  褪去外袍,回身将其压住:“我要你这辈子都留在我身边,阿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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