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屋前, 温故立在门口,深深地呼吸了一下。

  这久违的清新空气。

  离开这里也没有太久,可不知怎的, 总有种此去经年之感。他惯常唤了两声崽子, 再往四处寻了寻, 没看见崽子的狗影。

  院里长了些杂草,温故在廊前站了会儿, 走上前去。先前的大坑仍在那处突兀地落着,和周遭景象格格不入, 一眼望去, 像个通往异世的通道。只是这通道太浅, 还是个封底的。

  大坑的壁上生了些杂草,不多,这里几株那里几株, 总之看上去不怎么美观。

  他从屋内搬出个小木凳子, 然后坐在廊上, 平静地看着前方, 眸光失焦,就此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

  他想, 答案或许就在他面前。

  但他太累了。周身袭来难以言喻的疲倦感, 倦得他几乎立刻就要睡死过去。

  这些天来,他每晚都做同一个梦。

  那个被钉在黑柱上的邪族人离他很远, 他一开始只能看到勉强那双微睁的眼睛, 后来画面越来越近, 从云缝中泄下来的光越来越亮, 她的面容也越来越近, 可他始终看不清她的脸。

  他问过巫长老关于邪族大战的事, 可是巫长老说不记得了,经历过那场大战的人,记忆都变得很模糊。

  他试着问巫长老,邪族人是不是一直闭着眼睛?巫长老想了很久,说:“我只知道它们是怪物,跟我们长得不一样,但你要问我哪里不一样,不知道,我一点都想不起来。不过也不重要,因为它们都死了。”

  巫长老说得很认真,不像是在说假话。

  这或许意味着,邪族人是可以扰乱人们的记忆的。

  屠神录里写了邪族人的特征,但那些特征写得太宽泛,他们应该有更加明显的特点,明显到一眼就能认出来,所以才要扰乱人们的记忆,让所有见过邪族人的人,都记不得那个特点。

  只记得他们是怪物。

  眸光缓缓聚拢,温故目光平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块空地。

  时间就在这样的不知不觉间一点点溜掉,眼睛一闭一睁,眼前的白昼就交替成了黑夜。

  他打了个冷颤,困意轻了些,然后拢起衣服,在寒夜中呼出一口看得见的白色雾气。

  山里真冷啊,他这样想着。

  回到房间后,他在桌上摸来摸去,摸了好久才摸见火折子,点亮烛火后,拿出帕子擦拭手掌。桌子上蒙了灰,染得掌间都是灰尘,他擦得极慢,在微弱的烛火下细心擦拭着。

  烛火映在眸中,在暗夜里微微跃动,染尘的帕子被扔下,这道静默的身影忽然转身,走到衣柜前一把拉开柜门。衣物被叠放在里头,整整齐齐,几乎所有衣物都是叠起来的,只有一套衣物是挂起的,颜色鲜明,哪怕在昏暗的夜里,也有缕缕金色丝线似在发光。

  看到这套衣物后,眼底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微光,然后抬手又将柜门关上。

  压下袭来的倦意,温故端起烛台,立在院中,手里拿着一把铲子。

  院子里长着各种药草,还有一些已经长高的菜苗,颇为茂密的菜地里,只有一块地还是空着的,但这块地上方却有不易察觉的碎光。

  只有在这块地,坞禾草才生生不息。

  经历两度灭绝,却仍有重生的生机。

  他萌生出了一种猜想。

  一铲子挖向这块地,用脚抵住,铲子越陷越深,然后用力将土挖出。

  关于那些掩藏在原著中,只有蛛丝马迹,却从未被提及的事实。他不确定他的猜想对不对,他希望是对的,又希望不是对的。

  一铲一铲挖下去,抛出的土壤越来越多,在一旁累着,堆成个小土堆。

  实在堆不动了,就换个方向,最后四周都堆满土堆,看上去有些无处下手,无奈之下,只能将这些土推到之前的那个大坑中。把土移过去之后,他就舒服多了,然后又继续往下挖。

  身体愈加虚弱,他挖一阵歇一阵,从黑夜挖到天微亮,再从天微亮挖到白昼,也没挖得很深。而且他不是只挖一小块地方,而是把这一块会长坞禾草的地一起深挖,难度就自然就加大了数倍。

  他挖了许久,一直挖到天色大亮。

  身体虚弱本身就是一件令人难受的事,还要在虚弱的时候干体力活,就更难受了。

  但比这更难受的是,他看了看自己叫个不停的肚子,那就是还加了个肚子饿。

  没办法,他只能放下铲子,先去厨房搞点吃的。只能说自己的地盘就是好,米粮都是有的,连菜园子里的菜都是现成的。

  在炊烟升起的那一瞬间,一道白影忽然从山间深处窜出。这道白影窜出来的时候,从一个高大的白影,瞬间变成一个体型极小的狗影。

  狗影从遥远的天际跑来,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它一路往木屋跑,跃过围栏,直愣愣地冲向厨房,扑向厨房那人的脸。

  温故握着锅铲,搅了搅锅中的米,听到声响,蓦然回头就见迎面飞来一只脏兮兮的狗崽。他反应不及,眼睁睁地看着崽子带着满身泥污袭向他的脸。

  也许崽子是扑过来的,但对他而言,这完全是偷袭,袭击。

  温故被扑倒在地,崽子刚兴奋一刻,马上又换了态度,怒目圆睁,凶巴巴地龇着牙,对温故“汪汪”吼叫起来。

  它刚开始过于兴奋,一时没认出来,扑完了才发现那人跟温故长得完全不一样。

  现在它回过味来了。

  温故被崽子这反转吓了一跳,眼见崽子又要扑他,他忙道:“崽子,住口,停,停!”

  崽子凶着龇牙,不听他说的,对他步步紧逼。

  温故连滚带爬地起来,贴在墙边,自嘲道:“景容认不出我,你也认不出我,真是白养了你俩这么久。”

  在他说出这句话后,崽子收起了尖牙,它看了温故很久,然后一两步退到门口,再遥遥地看着他。

  眼神里充满疑惑,像是听到了什么惊呆狗生的事情。

  见崽子出去,温故松了口气,他真怕这狗崽一时激动变成灵兽,然后给他点带血的惊喜。

  就他现在这身体,这次恐怕是逃的力气都没有,只有等死的份。

  好在是,崽子没有乱来。

  这样看来,它似乎比景容靠谱。想当初,景容连句说话的机会都不给,就用诅咒之力几乎要把他杀死。

  那时的景容甚至懒得回头,看都不看他一眼,只留个单薄的背影给他。

  太狠了。

  温故一步三回头地走向灶前,确认崽子没有进来的打算,才继续烧火煮饭。煮好饭后,他如往常一样舀出在狗碗里一部分,才上桌自顾自吃起饭。

  崽子站在碗前,闻到熟悉的味道,很木楞地看一眼它的狗碗,再抬头看眼温故,它那本就堵成团的脑子更加凌乱了。

  温故吃完饭后,再次走向院中,继续做他的体力活。

  这块地越挖越深,天色也渐渐暗沉。

  同样暗沉的天色下,景家灯火通明。

  今夜正是礼宴,大殿内很是热闹,各家族门派的主人几乎都在这里了。今年由于有少主比试,那些以前没怎么露过面的各家少主们也都出现了。“少主”这个称谓,不管放在哪一家,都是特别的存在,他们中的大部分人眉眼里都是一派的唯我独尊,似乎谁也不把对方放眼里。

  此时能在认识的时候给个拱手礼,大概都能算是这几天里唯一的礼貌。

  “之前听说巫家那个少主醒过来了,我还想着这回有意思了,可得见见,没想到人跑了。”

  “沉睡了那么多年,灵根怕是都退化了吧。不赶紧跑,等着到时候丢脸吗?”

  “说得是啊!”

  “……”

  也不尽然,看,聊起八卦来的时候,关系看上去似乎还挺不错。

  林朝生从人潮中穿过,径直走上大殿,掀开挡帘:“少主,东西拿到了。”

  他递过来一个泛着奇幻微光的锦囊:“赵家少主说,此物无根,用的时候要注意千万不能落地,若是落了地就会变成普通锦囊了。还有就是……”

  林朝生欲言又止了一下,还是说道:“他说这是世间难求的至宝,这次可万万不能再有差池了。”

  景容面无表情地点了下头,紧接着,林朝生又递过来一个小瓷瓶:“温故的血,刚取的。”

  景容伸出手,刚一碰到瓷瓶,大厅里一直都嘈杂不已的哄闹声音忽然安静了下来。景容顿了顿,越过挡帘,抬眼往大厅看过去。

  只见熙攘人群里,家主和萧棠一前一后走了过来,身后跟着那十位不苟言笑的长老。家主走得缓慢,一边跟客人客套以表欢迎,一边又时时顾及着萧棠,将她护得十分周到。

  看上去真是个好家主,好丈夫。

  景容敛起眸光,将小瓷瓶握在手里,看着越走越近的高大身影,下意识捏紧,用力到指尖开始泛白,直到彻底失了血色。

  “容儿,好些时日不见,可有思念为父?”

  真是张充满慈爱的脸,连说话的语调都比平时还要温柔点。景容微微侧头,泛着杀意的目光从眼尾轻飘飘地、毫不掩饰地扫过去。

  “当然思念了。”景容道,“要不是您闭关了,我真恨不得尽我最大的孝心,立刻为您送终呢。”

  他用最平静的语气,说着最要命的话。家主倒也不恼,大笑了两声,打趣一般对萧棠说道:“夫人,你看看这孩子,说的都是些什么话。”

  萧棠嘴角微可不见地颤了一下,越过家主的身影,视线在景容脸上停了片刻,她望着景容,嘴角的笑意一点点拉下来,尽力用尚且温和的声音说道:“容儿,不可如此放肆。”

  景容冷哼一声,全然不顾脚腕的伤口,起身就走。林朝生三两步跟上去,景容头也不回地道:“回去守着温故,看好他,今晚别找我。”

  林朝生应了声“是”,却还是跟在他后面,景容放缓了步伐:“有事?”

  转头看到林朝生从怀里摸出一个木质小长盒,看上去像是放玉饰的,林朝生挠了挠头:“少主,这个不知道是谁送过来的,没署名,指定要送到少主手上。你要不要……看一眼?”

  景容收回目光,没有理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家主看着景容远走的背影直摇头,微叹一声,用着不高不低的声音说道:“夫人,我们先入座。”

  一边说话,一边在长老们面前扶过萧棠,他的面上始终挂着点宠溺的微笑。直到入座,那抹笑意终于完全消失了。

  食指在桌上重重点了两下:“你不是说你都处理好了,他会听话吗?他就是这样听话的?”

  他对景容的表现很不满意。萧棠耸了耸肩:“可他听我安排了,来也来了,忍也忍了,也没对你做什么,不是吗?”

  顿了顿,萧棠又道:“你的修为还没完全恢复,最近就先顺着他吧,别把他逼极了。我觉得他的状态不对劲,精神好像出了点问题,他上次冲我发脾气了,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一次忤逆我。”

  家主疑惑地看了眼她。萧棠解释道:“我怀疑他在用禁术,那样子像在找什么东西,可能还是以他自己的身体为引,跟不要命一样。”

  说到这里,萧棠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禁术嘛,不完善的,影响神智也正常。”

  家主没说话,被萧棠眼底的笑意吸引了注意,良久才回过神,再次点了两下桌面,这一次,他的动作就很轻了。

  他问道:“他在找什么?”

  萧棠又笑了一下:“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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