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书阁。

  大厅中, 景容独自坐在榻上,单手撑脸,一言不发地看着那个忙碌的身影, 看着他左一趟又一趟地走过去。

  藏书阁内部是个中空的环形建筑, 极为宽敞, 楼梯贴着墙壁而建,一圈一圈蜿蜒而上。扶手上雕刻着景家图腾, 有种厚重的家族历史感。楼梯很宽,每一级阶梯都宽到能放下书架, 除了大厅的书架之外, 其他书架则陈列在楼梯上, 一眼望去,好似进入了书海。

  巫苏站在书架前,将每个卷轴、每本书都扫了一眼, 确定没有他要找的, 才移开视线走向下一个书架。

  景容就看着他把大厅的书架都看了个遍, 再看着他循着环形楼梯一步步走上去。

  走到一层中间位置的时候, 巫苏缓缓停下脚步,望着眼前一幅挂着的画, 久久没移开目光, 耳朵越来越红。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一丝不易察觉的黑色雾气升腾而起。

  无端端的, 那幅画稍稍倾斜起来, 然后突然掉下, 顺着书架滚落在地。黑色雾气悄然覆上这幅画, 等雾气散去, 画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画突然掉落, 吓了巫苏一跳,他踮起脚尖往书架内侧挤进去看,却没看见画掉在哪里,他疑惑地收回目光,无意间瞥见先前被画挡住的墙面上,竟有一个抽屉镶嵌在墙内。

  他伸出手,正准备拉开抽屉,又忽然想到了什么,回过头去。

  只见景容闭眼伏在榻上,似乎在小憩。

  巫苏回过头,迟疑片刻后,指尖扣住暗扣,轻轻一拉。

  抽屉内放着一本幽黑的小册子,这册子极小,只有掌心般大小,封面没有名字,看上去还有些邪气。

  指腹压在册子上时,传来一股地狱般的冰寒感,巫苏被冻得赶忙收回手。

  他搓了搓手,等回暖后重新伸向这本册子,刚才的冰寒感让他有些后怕,他便试探性地沾了一下,然后立刻收回手,但这次他没觉得很凉。

  邪了门了。

  他取出册子塞进怀里,小心翼翼地将抽屉关回去,然后又随手拿起一幅卷轴,将其打开,挂在刚才的画的位置,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点完头后才发现,挂上去的又是一幅春宫图。

  没错,又。

  但比起刚才那幅,不得不说,这幅好像哪里有点奇怪。然后他歪歪头,越凑越近:“两个男子?”

  他惊了一下。

  胸膛的慌乱让他有点不知所措,他猛然退了两步,走到其他书架的位置,随手拿了几本修仙界历史相关的书籍,匆匆下楼。

  下来之后,便开始佯装无聊看书打发时间,还做出一副很认真的样子出来。

  但他脑中有点天旋地转,心里也很慌乱,怎么都压不下去,直到抬脸看见景容的脸,他打了个激灵,浑身淌过一阵寒颤,躁动不安的心终于是冻住了。

  后来他就一直没能翻开那本小册子看,景容一直他旁边,他没机会。

  当年灭了邪族之后,为了修仙界的平稳,几乎所有禁术相关的藏书,都被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若是被别的名门知晓偷藏禁术,后果是极为严重的。

  所以如果景家暗自留有禁术,那一定会藏在那种暗格之中,更何况,那本册子还那般邪门。

  除此之外,别的任何书籍都没有藏的必要。

  有理有据,合情合理。

  他脑子里全是禁术和那本小册子,回到别院后,他就一直在凉亭附近徘徊,生怕错失和温故碰头的机会。可林朝生时不时从这里路过就算了,暮色四合之时,还直接把晚饭摆在了凉亭里。

  这意思再明确不过,少主要在这里陪他吃饭。

  一想到这点,他就难受得心口发闷,像是被无形的巨石压着,他无比希望吃饭的时间来得晚一点,再晚一点。

  “我、我吃饱了。”

  可一旦畏惧的时刻终归到来,他就会用最快的速度结束这段难熬的时间,小半碗快速下肚,巫苏就放下了碗筷。

  多亏身体状况变糟了,才让食量也下降了。身体的枯竭是循序渐进的,缓慢的,可面对景容时的恐惧却不是。那是一蹴而就的,只用一个眼神就足以让人窒息。

  “再吃一碗。”景容淡淡地说道。

  他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却又恍如在下达某种神谕,让人无法抗拒。巫苏浑身都在拒绝,可密密麻麻的后怕又拉扯着他把手伸向一碗新的饭。

  他没怎么跟温故接触过,不太知道那是个怎样的人,但他想,如果是温故不想吃的话,或许就不吃了呢?思量再三,他还是说道:“我真的吃不下了。”

  他试图争取一点人权。

  四周静得可怕,他垂着头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然后他听见景容把筷子重重一放。

  周身升腾而起的种种气息都在告诉他,很危险。巫苏赶紧就把碗端了起来:“吃得下吃得下。”

  景容的脾气比那些弟子私下传的还要糟糕。

  更糟糕的是,在他终于咽下碗里的饭后,景容不动声色地推过来一碗药,简洁道:“喝光。”

  光是闻到这股味道,他就开始反胃。忍住胃里翻涌的酸涩,他端起药,视死如归般大口喝进去,然后屏住鼻息,张开嘴大口呼吸着。

  他不能再闻见那股药味,只消一下,他必然得全吐。

  一旦吐了,饭白吃了,药白喝了,前面的所有流程全都得重来一遍,他那样经历过一次的,他再也受不了那个刺激了。

  吃饭太痛苦了,药太苦了。

  “回去睡觉。”

  又一次,景容发号起了施令。

  跟景容待在一起的每一刻,都让他压抑得透不上气。他什么都可以听景容的,唯独这件事不行。温故说过,如果景容要求他做十件事,那么至少有一件,他是可以拒绝的。

  他要在这里等温故,他必须得等。

  “我想再坐会儿。”

  “天冷,回去睡觉。”

  他深深吸了口气,试图跟景容讲道理:“我喝了药,这会实在不太舒服,想多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不想回去待着,房里太闷了。”

  但景容一句话就给他顶了回去:“开窗,回去睡觉。”

  “可我真的不想回去,我就想在这里再待会儿,我就是……想……”

  他急得后背都冒起了冷汗,又不知道说什么,支支吾吾半天才接着道:“想……看看月亮。”

  景容抬眼看他,张了张口却难得的没说话,巫苏好不容易从景容脸上看到一丝松动,连忙接着说道:“好久都没看见月亮了,很想念,想看看。”

  景容微微仰起头,良久,还是道:“没有月亮,回去睡觉。”

  是的,今夜的天黑得厉害,无星无月,巫苏找错了借口。

  “会有的,等一等就有月亮了,月亮一定会出来的,”巫苏却很坚定,“想念的东西当然要慢慢等,只要愿意等就一定可以等到。”

  不知道是不是想到了些什么,景容的黑眸少有地起了点波澜,望向天空的眼神变得悠远起来,蓦然间,巫苏好像看见他红了眼眶。

  他觉得景容看起来很哀伤。

  但巫苏不敢再看他了。

  景容那双眼睛太过诡异,眼眸深邃又黑沉,每次一看过去都有种被拉扯进地狱的感觉。景容不说话,他也就不说话,单单望着天空,望得脖子都僵了。

  等他回过神来,忽然发现景容已经不在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巫苏回过头,遥遥望了眼远处熄了亮光的房间,重重地松了口气。

  走了走了,可算是走了。

  他弯下腰,提起脚链,轻手轻脚地走到墙边,拉了拉花藤。

  风过了趟院子,衣袍在冷风中猎猎而动,墙头的藤叶随风而止,看似鲜活,但从下往上蔓延的枯竭已经在预示着花藤的无力回天。

  巫苏在冷风里等了很久,花藤没有给过回应。

  他摸出小册子,打开翻了翻,凑过去借了下凉亭里灯笼的光,可即便如此,还是看不清册子上写的什么。

  身体变差了,视力也降了,一到晚上就总是看不清楚。

  巫苏收起册子,回到墙边又拉了拉花藤。几次没得到回应之后,他踮起脚尖,尝试把册子往墙头的花藤缝隙中塞。

  花藤缠得紧,一开始塞不进去,于是他用了点力道,指尖推着册子往里塞,只一下,就推开了藤曼,没想到册子一卡进去就取不出来了。

  他试了好几次,都没把册子拿回来。

  不过那位置还算高,卡了视角,连林朝生的身高都看不到,更别说景容了。所以他也就没太放心上。

  让他心中隐隐不安的,是另一件事。

  因为在这之后,一连几天,花藤都没有给过任何回应。

  无尽的等待是最煎熬的,等不到温故的每一刻都让他焦虑,天气也不好,白天阴沉沉的,晚上又总是半点星月都看不到。

  阴沉,寒冷,像荒原。对,荒原,他被困在一望无际的荒原里,就像曾经以温故的身份活着时那样,无从逃离,无人营救,无人在意。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那个时候有人在意的。

  巫苏连记忆都变得混乱起来,他快分不清他到底是谁了。

  可景辞没有那么在意他,景辞一直在利用他,他都知道的。他是心甘情愿被利用的,可是到了这种时候,他混乱地觉得自己真的快熬不下去了的时候,就觉得自己也没那么的心甘情愿。

  他也想被关注啊。

  但是景辞跟个智障一样,人也认不得,感情也认不清,一窍不通,自负得让人想打醒他。

  巫苏难受地揉起了头,他很痛苦。没有星月的夜晚太暗沉了,他很讨厌,天气怪里怪气的,下雨吧,下场大雨,把这片荒原都淹了就好了。

  他背靠在墙上,仰着头喘气。

  该死的温故。你真是该死!

  他是靠着花藤站的,不分轻重地揉头的时候,手不断地撞到花藤。花藤干枯的部分越来越多,撞得他手有点疼。

  他的不耐也在此刻达到了顶峰,抬脚猛地踢了两下花藤,然后恨恨地往一旁挪了挪。

  可花藤还在动,动得他烦死了。

  他回过头,正想又踢两脚,猛然间,他终于意识到了什么,然后像发泄一般吼道:“你怎么现在才来!”

  吼完后,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声音太大,警觉地看了看四周。

  墙后的人一如既往的冷静,没把他的发泄放在心上,只是缓缓地道:“出去办了点事。抱歉。”

  他没想到温故会道歉,这让他为刚才的失控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没、没事,你去干什么去了?”

  “不关你的事。”墙后的人说道。

  巫苏:“……”

  就不该对这个人感到抱歉。可他同时也产生了一种感觉,他觉得温故此人,还算可靠,没有弃他于不顾。

  “这是什么?”墙后的人出了声,“藤曼里怎么有本书?”

  “禁术啊,我拿不到它,你有灵力,你试试看能不能拿。”

  “我拿禁术干什么?”

  巫苏愣了愣,“温故,你记性这么差了吗?不是你让我找的吗?”

  脸上滴下柔和的湿润,雨点淅淅沥沥地落下,巫苏皱起眉,心说这雨来得真不是时候,他擦了擦脸,后知后觉地发现墙后忽然陷入了诡异的安静。

  他愣了一下。忽然意识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墙后的人,那声音,好像……不是温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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