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刻, 巫苏心脏骤停。

  眼前的一切似乎都是模糊的,扭曲的。

  他听不出墙后人的声音究竟是谁,初觉那是温故, 后又觉得不是, 那声音像是会变换一样, 甚至听起来竟和景容有几分相似。

  这个认知让他腿软,可奇怪的是, 他连跌坐下去都做不到。

  他只觉浑身僵硬无比,手上传来酸麻感, 忽然之间, 就连眼睛也睁不开了。他无法细想到底是什么时候闭上眼睛的, 他只知道要睁眼,要用尽全力睁开眼睛。

  当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努力撑开眼皮的时候, 眼前的景象渐渐明朗起来, 意识也逐渐从混沌中解脱出来。

  他看到林朝生撑着把油纸伞从院里走过去, 路过时还看了他一眼:“这么早就来外面坐着啊?”

  巫苏迷糊地应了一声, 抬手摸了摸脸,雨丝飘在脸上有点湿润。

  是……梦?

  他这才想起, 他昨晚一直坐在这里等温故, 可一直没等到,没想到等着等着就睡着了。他深深吸了口气, 缓缓坐直身体, 手臂的酥麻感一阵一阵地涌, 刺激得他面部都有些扭曲起来。

  还好是梦。还好是梦。

  等彻底缓过来之后, 他更生气了。温故到底搞什么鬼?为什么这么多天一点消息都没有!

  他怒不可遏, 冒着细微的绵雨走到墙边, 狠狠踹了几脚枯花藤才解气。

  藤叶在雨里颤动,久久不息,在噩梦和起床气的双重加持下,巫苏越看这花藤越来气,他抬起脚,想再踢两脚,猛然间,他整个人顿住了,就像时间静止了一样。

  不管踹了花藤几脚,墙头的藤叶都不该还在颤。

  难道……

  “是、是你吗?”

  他小心翼翼地询问,然后屏住呼吸,将全身的注意力都放在墙后,没过多久,他听见墙后传来一声:“是我。”

  按耐住心里翻涌的五味杂陈,巫苏压低声音,嘶哑道:“你怎么现在才来!”

  墙后的人沉默了一下,平静地回道:“出去办了点事。”

  巫苏抬手擦了擦汗湿的额头:“办什么事啊?”

  墙后的人声音平静:“不关你的事。”

  听到这个回答,巫苏的擦脸的手就那么停住了。他的额头又开始冒汗,不光额头,后背也开始冒起了冷汗。

  他好像在哪里听过这句话。

  “这是什么?”墙后的人再次声,“藤曼里怎么有本书?”

  巫苏睁大了双眼,嘴角有点抽搐,诡异地回答道:“禁、术、啊……”

  墙后的人没有说话,缓缓抬手,使出灵力勾向藤曼缠绕的小册子。一阵细微的窸窣声后,小册子落入手中。

  巫苏听到一声很轻的翻书声,然后墙后的人把册子一扔,册子腾空而起,从空中直直地落在他的脚边。

  墙后的人声音极冷:“你管这叫禁术?”

  巫苏觉得莫名其妙,俯身捡起册子,等看清里面的内容是什么后,立马就给合上了。

  怎么是春宫图啊?

  还他妈是很多人?

  ……难怪要藏在暗格里,没眼看。真是没眼看。

  巫苏解释无能,一直尴尬地揉额头。

  “先不说这个了,我需要你帮我个忙,拿个东西给我。”墙后的人说道。

  巫苏正想张口,随即听到一道脚步声,赶紧就咳了好几声,三两步跑回凉亭好好坐着。

  天亮了,后来亮得彻彻底底。

  温故往左右两边都看了一眼,耳尖微微一动,听到一阵巡查弟子的脚步声往这边走来,于是冒着雨走向另一头,很快消失在了道路尽头。

  如果巫苏知道,从一开始,什么禁术,什么谁因谁而死,全是他瞎掰的,不知道巫苏会不会发疯。

  他挑了下眉,打着哈欠从灵药阁取了味药,慢悠悠地往回走。

  景辞让他来这里取药,可他愣是出了趟远门,好几天后才来取,那药居然还在。既然名义上的身份是巫苏,那多多少少是得替景辞干点活,也不知道景辞会不会怪罪。

  管他的。

  他把小木盒递给景辞的时候,景辞没说什么,只是接药的时候,那表情堪称诡异:“你打开看了吗?”

  温故摇了摇头:“没有,我现在看也行。”

  说着就伸手要把木盒子再给拿回来,说是这样说,可他伸手的那个动作,慢得跟假动作一样,景辞稍一错手就躲开了他。

  温故很浅地勾了下嘴角,没有笑意,转身就走。那里面不过是一味治伤的灵药,他以前还种过,景辞搞得这样神秘,不知道的还以为那是什么禁药。

  “走哪儿去?不当差了是吧?”

  温故挥了挥手,留下个洒脱的背影:“身体虚弱,请假。”

  面对这个举手投足间全是敷衍的男人,景辞开始有点不满了:“我准你假了吗?”

  不日就是冬炼,许多名门都已经在来景家的路上,这几天会比以前忙碌一些,可景家弟子那般多,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能供景辞使唤的人那么多,又不是非他不可。所以温故一开始没打算搭理,顿了顿,温故忽然停下脚步:“带病上岗有赏赐吗?”

  然后回头看向景辞腰间,目光跟语言一样直白:“这几个坠子不错。”

  景辞:“?”

  反了天了!

  该怎么说呢,前几天出去的时候,把原主这些年来攒的钱全花光了。说是原主也不准确,确切点说是把巫苏攒的钱花光了。

  他也没想到修仙界的钱这么不经花,明明以前用来买买米粮过过日子都能吃穿不愁,怎么一用在别的地方,就钱不是钱了呢?

  奇怪。

  景辞没同意他的请假申请,也没给他加赏赐,而是带着他去了大殿。看得出来,巫苏以前没少在景辞身上花心思,不然也不会经常只带他一个人。

  特殊待遇容易让人陷入沼泽。

  当他以巫苏的身份踩进景辞给予的沼泽的时候,他如履平地,内心毫无波澜。

  “礼宴当晚,我会把你加进站岗名单里。”景辞走到一个边角处停下,“到时候你就站在这里。”

  那是一个相对边缘的位置,说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也不为过。

  温故奇怪地看了那个位置一眼,景辞如今身份不同了,座位不会在这种地方,这里更像是“温故”会坐的位置。

  “你什么也不用做,只用站在这里,勿视,勿言,勿听。”景辞这样交待道。

  温故配合地点了下头,没有多问,他知道景辞不会说。最主要的是,原作里,礼宴当天无事发生。事情发展到现在,虽然一些细节上有点变动,但总的来说,跟原作还是大差不差的。

  也就是说不管景辞要做什么,都毫无意义,又无关紧要。

  入夜后,温故独自一人来到了藏书阁附近。

  也许是总也找不到禁术,巫苏在藏书阁待的时间越来越长,总是到很晚才会离开。谁知温故其实压根就没指望巫苏能找到禁术,他的目的从一开始就不在此。

  他们在藏书阁一直待到了深夜才出来,温故远远看着人群簇拥中的步撵,也几度回望,试图看清点什么,可是天太黑了,距离太远了。

  等步撵离开约莫一盏茶时间后,温故从暗处慢慢走出来,一直走到藏书阁门口。他从怀中拿出少主印:“奉少主命,来取刚才忘拿的书册。”

  都说景家最难进的地方有三个,第一是禁闭室,第二是少主别院,第三就是藏书阁。前两个地方自是不用说,至于藏书阁,不过是因为里面有景家独创的修行功法,这等功法只有景家继承人能看,别的人不能染指半分,所以看守才这般严密。

  可藏书阁这里三层外三层的守备,还是就这么让他一个偷少主印的人进去了,可见只要有心,总能找到漏洞。

  正如他找到圈禁在少主别院四周的禁制的漏洞一样。都说少主别院的禁制,就是只蚊子都进不去也出不来,可实际上呢?

  连最完善的灵药图谱上都未曾记载,忘川花藤不会受任何术法辖制。它从墙头穿过禁制,就这样连通了外界,让十大长老曾经夸下的“少主别院绝不可能失窃”这句海口成了个笑话。

  说到底,原作的设定才是修仙界得以运行的规则。所以,他的疑问,也只有原作提过的字句才能给他最准确的答复。

  当他知道自己身上有禁术的时候,他就一直都想找机会再去一次界方镇,那是唯一一个他知道有禁术存在的地方。尽管和他身上的禁术完全不一样,一个有用,一个没用,可他还是想去看看。

  但是景容不放他走,成为巫苏后,他终于得到了这个机会。

  那座宅邸被封印了起来,他用灵力去探的时候,却发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画在地面上的那个禁术,消失了。

  但他明明记得,连景容都说过,那个禁术里面被献祭了不止一个人,在这种情况下只能封印起来,任何人都无法将它消除。

  可它还是消失了。

  穿到书里这么久,第一次,他对一件事产生了兴趣。

  他想知道禁术为什么会消失,又会在什么情况下才会消失。

  而跟禁术相关的字眼,原作是在这种情况下说的:家主吸取景容的修为,用的是诡术,而非禁术,诡术与禁术虽同出一脉,却差别极大。但是原作又偏偏没写明区别在哪,还一言以蔽之,说什么参见《屠神异闻录》。

  他一开始以为这是作者另外的某部小说,结果怎么查都查不到,一度以为是作者太懒,不想写的设定就随便拿个书名搪塞过去。

  现在一想,他认为很可能是本书中书。

  所以他要找的,是《屠神异闻录》。

  可当他终于从茫茫书海中找到这本书,刚翻开第一页,他就变得不知所措了起来。

  “——本书为杜撰。”

  看到这几个大字的那一刻,他感觉好像被开了一个很大的玩笑。短暂的失神之后,他微挑眼皮,把书塞进怀里,回到破落小院后,才点亮烛火看了起来。

  不管里面写的是真是假,总得先看看。

  按屠神录所写,曾经有个隐世的种族,族人各个都天赋异禀。随便一个族人,若是出世,定是神一般的存在,因此这个种族也叫神族。

  神族之人,虽生来天资聪颖,容貌也惊为天人,却个子极为矮小。他们生活在人间至暗之地,畏光,肤白,无需睁眼也能视物。

  看到这里,温故微微一愣。

  他压下疑虑,继续往下看去。

  神族有着与生俱来的优势,不仅创造出无数高阶术法,还钻研出一些改变世间法则的术法:诡术。

  诡术,包括强行提升修为、复活已死之人、将人的生死线绑在一起、交换身体,诸如此类,皆是改变天道的。

  神族隐世而居,从不出世。可是突然有一天,一个外族之人受伤后误入神族地盘,性命危在旦夕,神族之人极为良善,便救了这名外族人。

  神族本是好意,没想到这名外族人伤好后,却偷入禁区,擅自修习神族创造出的种种术法。被发现后,神族只废了他的修为,将他赶出去,并没有杀死他。

  未曾想,神族一时的心软,招来了灭族之祸。

  从那以后,修仙界开始流传出各式各样的禁术,皆是血腥无比,以命换命,还总有各种后患,付出的代价极大,却都是拆了东墙也补不好西墙。

  这些禁术之所以不完善,是因为外族之人所记有误,跟原本的诡术基本上已经毫无关系。

  不完善的禁术在修仙界传开来的同时,一些传闻也开始出现。

  传闻中,神族十恶不赦,他们修为高,皆是因为用了禁术。甚至偶有出现的血腥禁术阵法,也都是神族中人干的。

  一来二去,这样的声音越来越多,修仙界变得越发忌惮神族。

  什么神族,这明明是邪族!此等妖邪之族,该被诛灭才是。

  讨伐声日益加重,最终,整个修仙界的所有门派都联合了起来,群起而攻之。一夕之间,往昔神秘的神族,便被灭得片甲不留。

  神族创造了一些新的天道,也为天道所灭。

  说来真是嘲讽,真正的诡术被付之一炬,而不完善的禁术却源远流长。

  人间从此屠戮了他们的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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