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的黑暗, 不同的地点。

  一时之间,容易使人产生错觉,好像这里不是少主房间, 而是那个密不透光的禁闭室。

  家主就那样抬着手, 悬在空中始终没有落下, 眉头紧皱,嘴角微颤, 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

  景容换了个姿势,收起双腿屈在床沿上, 像在禁闭室中一样缩着, 双手抱膝。

  黑发垂落下来, 遮挡住他的大半张脸,只露出双漆黑的眼睛,眼里无光, 像一潭死水。

  蓦然间, 一道轻如鬼魅的声音响起:“怎么办呢, 我一点不想见到你, 父亲。”

  隐在黑暗中的黑气丝丝缕缕盘桓在房中,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压迫感, 压得家主几乎动弹不得。

  鬼魅般的声音再次响起:“你是想狼狈地离开, 还是永远留在这里呢,父亲?”

  景容双手抱膝, 压在腿上的力道加大, 手上暴起青筋, 微不可见地颤抖起来。

  即使吃了那么多坞禾果, 还是没能补上上次强行催动禁地力量的损耗, 祸不单行, 还被反噬趁虚而入。

  对上家主,他也不知道会赢,还是会输。

  但不管是哪种,家主一定都不会轻松的。

  家主却猛然笑起来:“真不愧是我的容儿,你果然从来不会让我失望,哈哈……”

  笑里满是贪婪。

  这股力量太强,太美,有致命的诱惑力。

  几十年了,他从没见过这样完美的力量。

  “但是,容儿,”笑声渐渐消失,“可惜了,你好像还不能完全控制住它。”

  景容一怔。

  眼中的眸光暗了又暗,他勉强勾起一抹淡笑:“那么父亲,你要试试吗?”

  黑气一层一层叠开,压迫感层层递增。

  瞬时之间,家主忽然凌空化出一把无形的剑。

  灵剑成形那一刻,周遭狂风四起,整个房间中的东西都被卷起,然后破碎开来。

  在如此这般的压迫之下,他竟还能化出灵剑。

  景容的眉头越皱越紧,全身的力量几乎快要触碰到临界点。

  灵剑在诅咒之力的压制下,缓慢穿行,每前行一寸,灵剑便变小一分。

  两人无言对峙着,所有力量都依托在灵剑与对抗灵剑之中。

  他反抗家主的次数并不多,在有限的几次反抗里,每一次,赢的都是家主。家主从不吝啬他的成长,他越是强大,家主就越满意。

  所以这次也一样,看着这个几乎把自己逼入绝境的儿子,家主没有一丝惧意,反倒像是在看即将入腹的猎物一样,嘴角再次浮现出癫狂的笑意。

  容儿总会带来惊喜。

  都是他的,在他眼里,景容的一切都是他的。景容就是为此而生。

  他看景容的眼神从来如此,这道眼神就是这样的直白。

  隔了整整一世,再次看到对方眼里熟悉的欲望,景容还是会产生同样的疑惑。家主明明可以把他永远关起来,永远囚禁在那个黑暗的禁闭室,不见天日。

  可是家主会让他出来,让他当少主,让他成为别人眼中艳羡的存在。

  正是因为如此,所以上一世年少无知的景容,才总会抱些天真的幻想。

  天真又愚蠢的幻想。

  无声的对峙中,两人的脸都变得有些扭曲,都在等对方败下阵来。

  在使用的力量触碰到临界点的那一瞬间,景容全身传来剧痛,体内的力量急速流失,遍布房间的黑气骤然散去。

  巨大的灵剑变得如匕首般大小,终于,成了黑暗中唯一的亮光,穿过层层压迫,直指景容眉心。

  这道光芒太亮,刺得景容下意识闭上双眼。

  “很遗憾,容儿,”他听到家主的声音缓缓传来,“你又输了。”

  万籁俱静。

  只是想象中的剧烈痛楚却并没有到来。

  四周一片静谧,景容在这样的安静中睁开眼,然后双目猛然撑大,眸中的光亮瞬时破碎开去,惊愕急速蔓延。

  他看到温故站在他面前,灵剑从温故身上穿出,在穿出来的那一瞬间,化为点点星光,照亮了那张他打量过无数遍的脸。

  那是张不笑时有些清冷,一旦带了笑意就很温和的脸,看着那张脸,总很容易被影响,嘴角也会不自觉跟着勾上去。

  他一笑,像人间有了月色,夜色再黑都不足为惧。

  可现在,那张脸没了生气。

  只是一瞬间,就没了生气。

  ……

  后来景容一下子就失去了理智。

  他不知道他后来发生了什么,只记得周身的诅咒之力又重新升腾,以前所未有的强度涌来。

  家主被逼得一退再退,最后跪在地上,他抹掉嘴上的血,却还是笑道:“真不愧是我的容儿……”

  说着,一口血又呕了上来,他强行撑着站起,“这力量你就先替我保管几天,”语气越来越阴狠,“我会再来取的……”

  在铺天盖地的诅咒之力袭来前,家主单手凝决,消失了在这片黑暗中。

  诅咒之力用尽后,反噬开始剧烈袭来。

  可他感觉不到疼痛。

  景容愣在原地,呆愣地看着眼前那个倒下的人影,倒下去不过是转瞬之间的事,在这一刻却像慢动作一样,一点点,一点点地往地上倒去。

  明明那么倒下的速度那么慢,他拼了命扑过去,却没接住那个人的身体。

  ……

  温故没有气息了。

  景容把所有坞禾果一股脑扔进药罐子里,等熬好后,伸出双手贴住滚烫的罐子,将它取下。

  林朝生拿着帕子的手就那么顿在半空中:“少主……”

  景容没有动,一双眸子干涩地转过去,看得林朝生背后一凉,哑声道:“滚。”

  白皙柔软的皮肤触在滚烫发红的罐子上,发出“滋滋”的声音,冒出一阵白烟,但景容似乎不觉得疼,只是颤抖着将汤水倒进碗里。

  “喝了就好了,喝了就好了……”他喃喃说着。

  捧着汤药,景容一瘸一拐地撞进房里,光洁的脚踩在地上,压过一个个坚硬的碎片,留下几道血迹。

  他伏在床边,用小勺舀起汤药,小心翼翼的往温故嘴里喂。

  汤水从唇间喂进去,却又从边缘流淌出来。

  景容耐着性子一遍遍喂,又看着药水一点点流出来。

  他一言不发地喂着,漆黑无光的眼睛里,无声划下眼泪。

  他喂不进去……

  不管怎样都喂不进去。

  汤药快要见底的时候,景容放下了碗,然后用袖口擦掉温故身上的湿润。

  温故很爱干净,他不喜欢身上湿漉漉的,更不喜欢身上脏兮兮的,如果醒过来看到这样,他会皱眉的。

  擦着擦着,景容停下了动作。

  他垂下头,将脸埋在温故的胸口处,紧咬的下唇流出血,手上青筋迸起,紧握着温故的衣袍,瘦弱的脊背开始剧烈抖动起来。

  心口沉闷不已,像被什么哽着,缓不过气。

  他无声地啜泣着,后背一抽一抽的,却怎么都哭不出声。

  温故没有灵根,体质特殊,受不得一丝剑意。

  以往那般轻柔无比的剑意,打在他身上,他都受不起,更何况这次的剑意是出自高阶术法所幻化的灵剑。

  他不敢去想。

  也不敢去探温故的鼻息。

  不知过了多久,景容停止了抽泣,他抬起脸,伸手摸向汤药,像个木偶一样,面无表情,一双死气沉沉的眼睛牢牢勾住温故,木偶般的肢体将碗送到自己嘴边,然后抬起下巴,一饮而尽。

  他缓缓起身,伸出红肿起泡的双手,捧住温故的脸,然后再慢慢俯下身,贴住温故的嘴唇,一点点将带着血的汤药送进温故嘴里。

  哪怕一点点,哪怕能喝进一点点……

  汤药送进去,又从嘴边流出来,润湿了景容的手,刺痛感蔓延开来,手止不住颤抖。然后他倏然松开手。

  可怕的想法在脑海中炸开。

  他意识到,温故死了。

  当意识到这一点后,他很久都没再动弹。

  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再次垂下头,将脸埋在温故的脖颈间,脊背再次抽颤起来。

  求求你,不要死。

  求求你,温故……

  求求你了……

  天亮了又黑下去,黑下去又亮起来。

  不知道过去了多少个日夜。

  林朝生不敢来打扰少主,一天天在屋外的院子里头来回踱步。

  装坞禾果的药罐子一遍遍加水煮,煮了干,干了又加水煮,煮到最后只剩了几枚极小的果核,再没了任何药味。

  可坞禾能生的是灵肉,能拓的是灵脉,对没有灵根的人,又怎么会有用?

  他都知道。可他不愿意相信。

  整个房间被森森黑气裹挟,外头的人谁也进不来,里头的人也怎么都不愿意出去。

  房间里杂乱无比,遍地碎片,找不出一条能走的道。从门到床的这一小段距离,好几道发黑的血印留在地面,像是来来回回走过好几趟。

  与此相对的,床上却很干净。

  景容屈膝缩在床内侧,面色惨白无比,一双无神涣散的眼睛死死盯住身前的温故。

  他就那样安静地待着,安静地陪着温故。

  他早就把温故的模样刻进了脑子里,直到现在,他仍旧不敢移开目光,生怕一移开眼,就再也见不到温故了。

  上一世匆匆二十载,很快就走到了头。无牵无挂,人也好,事也罢,到死了都没觉得这人间有什么值得留念的。

  可这一世,却有个意料之外的温故。

  第一个,那是第一个护着他的人。

  是第一个会不计一切代价挡在他面前的人。

  景容厌恶这个没用的自己,是他太过弱小,所以才没能保护住温故。

  两只手覆在脚踝处,不知不觉间插进原本的伤口中,指尖一点点往里撕挠,磨在森森白骨之上,看上去触目惊心。

  他不断想着,都怪他太没用。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