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主别院, 凉亭。

  林朝生在凉亭一角种花,种的是从家主夫人院子里要来的花藤,这种花藤四季常青, 哪怕在寒冬季节里也会开花。在其他植被都枯萎之际, 年年都会从家主夫人那里移栽花藤过来。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 这花藤年年移栽,年年种不活。

  移栽了一角后, 林朝生扒开一处花丛,从里面探出头来, “温故, 少主这个午觉是不是睡得有点过于久了?”

  温故捧着杯热茶, 瞥了眼这张“床单”里露出的两只眼睛,面无表情地移开目光。

  因为坞禾果的缘故,林朝生原本伤了的灵根似乎出现了修复的迹象, 他的身体也复原得极快,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 倒是因祸得福了。

  虽然仍旧裹着床单, 但通过眼周围的皮肤来看,他其实已经可以取下来了。取下来之后, 他或许能以少主手下的身份, 像以前那样,过得风风火火的。

  但当时景容并没有明确说愿意收他当手下。

  他不是温故, 没有底气贸然行事。

  别的不说, 就算是温故, 少主一声令下, 还不是只能被困在别院里, 哪里都去不了。

  试图出门失败后, 温故就一直坐在凉亭里,喝茶,看书,面无表情。

  林朝生凑过去看了眼,温故看的也不是书,是一本很厚的灵药图谱,正翻在一种名叫“忘川花藤”的灵药页面上。

  上面所载,忘川花藤四季常青,喜阴畏阳,其花需处特殊环境下方能盛开。忘川花瓣颜色如血,味苦……

  看到这里,林朝生挠了挠头,特殊环境是什么环境,家主夫人那里也没什么特殊的啊,难道是家主夫人的洗澡水很特殊吗?

  想到这里,林朝生拿起一株就栽到了浴池外面。试试少主的洗澡水有没有这个功能。

  在浴池栽完后,林朝生迈着散漫的步子走出来,又在凉亭旁继续栽花藤:“温故,少主还没醒吗?”

  温故把图谱往后翻了一页,问道:“你们景家有私藏禁术相关的书吗?”

  林朝生忙于移栽花藤,没听仔细,只听到个什么“禁”什么“书”,于是下意识把这俩结合起来:“禁书?”

  能称得上禁书的,那自然是:“你想看春宫图?”

  林朝生头也不回,自顾自地说道:“这种有伤风化的东西自然是不让偷看的,但景家比较特殊,如果想看正常的大概是没有,可如果要看不太正常的……”

  温故不动声色放下茶杯,将图谱抱在怀里,没听林朝生继续说,起身就走。

  他走进书房,把图谱放回书架,随之听见隔壁房间传来一点不太清晰的声音,温故顿了顿,转身就走到隔壁推门而入,没有敲门。

  装睡装了这么久,终于是忍不住起来了?

  “小少主,”温故迈着长腿,大步往屏风后走过去,“你又搞什……”

  一走过去,正对上景容幽黑的眼,眼里的东西似曾相识,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额头冒出汗液。

  温故止住正要质问的话语,缓下语气,“做噩梦了?”

  梦境的余悸还未消散,景容恍惚着点了下头,攥紧绵软的锦被。温故倒了杯水给他递过去:“先喝点水吧。”

  景容恍惚着接过来,温故的手刚离开杯子,又被微凉的触感握住。只见景容直直地看着他,漆黑的双眼专注又固执。

  “不要走。”声音嘶哑,有些发颤。

  温故站着没有动作,没有说话,景容慢慢从噩梦的余温中抽离出来,后知后觉地松开掌心的温暖。

  意识回笼,景容反应过来温故的来意,连着刚才的话,一并解释道:“最近是多事之秋,你就先不要出去了,我不放心。”

  语气还很正经。

  看到景容的反常,想起之前说要派人去找巫苏,温故下意识道:“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跟巫苏有关吗?”

  景容攥紧锦被,重新躺下,盖住半张脸,只露出双有点躲闪的眼睛,闷声道:“我想再睡会。”

  温故本想追问,抬手捏了捏后颈,还是道:“那你睡,睡醒再跟我说。”

  说着回过头,刚想把景容没喝的水杯放回去,就听景容又道:“你先出去。”

  温故当即应道:“好。”回答完了才反应过来景容说的什么,他奇怪地看了景容一眼:“我出去?”

  不是?

  景容在赶他走吗?

  从认识景容,一直到现在,别的都不说了,毕竟一些零碎的情绪怎么说都只能算捕风捉影。

  两人相处到现在确实有些微妙,某些界限也在这样的微妙中变得极为模糊。

  但不管怎么说,从来只有他想走却被缠着走不掉的情况,赶他走还从未发生过。

  尤其是,明明上一刻拽他着他的手让他不要走。

  现在竟然赶他走?

  也许是这话从景容嘴里说出来太稀奇了,温故又问了一遍:“我出去?”

  可这话能从温故嘴里问出来,景容也觉得稀奇,他闷声道:“那你要留下跟我一起睡吗?”

  温故:“……”

  问得漂亮。

  温故也有点搞不清自己怎么会是这个反应,只是在景容问出那句话的时候,他十分诚实地起身退了出去。

  他确实不愿意留下。

  所以等了将近一天,到最后,连为什么不让他离开别院,也没有得到准确的理由。

  深夜。

  静谧的少主别院,一道人影悄然闪过。

  景容睡得不太安稳,在床上翻了个身,然后忽然睁开眼。

  而他身后,那道人影则安静地立在那里。

  景容那双眼睛沉在暗夜,死水一般的漆黑无声涌起暗光,逐渐加深,直到化为红色微光。

  像忽然警觉起来的鬼魅。

  只听那人沉声道:“你的修为恢复了?”

  除了那个被唤作“父亲”的家主,这世上恐怕不会有第二个人这么关注他是否恢复了修为。

  从回到这里的那天起,家主就探过他的修为。那股力量跟灵力是完全不同的东西,因此家主没有探索出来。

  只是现在看来,似乎是知道了点什么。

  “刚刚我感知到一股力量涌动,是你吧?”

  来是来了,但家主不是很确认,因为那股涌动的力量很怪异,怪异得不像灵力,而是远远超越灵力所带来的体感。

  闻言,景容后知后觉地摸向后颈,这才感受到后背的印记在发烫。

  反噬可真会找机会,明明都压下去了,借着场噩梦就趁虚而入。跟反噬斗,还真是半点都松懈不得。

  景容呼出一口气:“是我。”

  闻言,身后的人先是微微一愣,然后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话里带了些癫狂:“所以你的修为真的恢复了?”

  景容缓缓起身,坐在床边,双腿自然垂落,然后轻抬右腿,搭在左腿之上。他往前一倾,抬手托住侧脸,坐得随意,语气也轻挑:“是也不是。”

  在这个景家,只有景容敢用这样轻慢的态度跟他说话,他可以纵容景容,只有景容是特殊的。

  前提是,景容恢复了修为,并且会将这股力量提供给他,否则就另当别论。

  暗夜中,家主伸出手,掌心向上,等待着这世间最珍贵的宝物放入手中:“来,容儿,让为父看看你修为恢复得如何。”

  景容没有动弹,他就耐心地等待着,像以往无数次那样。

  他等了很久,景容都没伸手过来,一直等到他的耐心一点点消失殆尽。

  那只伸出的手没有收回,而是缓慢地翻转过来,掌心凝起微亮的光芒。家主敛起神色,手越扬越高。

  怎么都这么久了,还是这样不听话?

  厢房中。

  温故睡得昏昏沉沉,朦胧中,听见似乎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这声音忽近忽远,像梦里的声音,又像现实的声音。

  他恍惚了一阵,迷迷瞪瞪地睁开眼,只见窗边有个人影,还在窗纸上戳了个洞,压低声音喊道:“温故,醒醒。”

  “醒醒啊,温故……”

  温故一个激灵,倒吸一口凉气,顿时睡意全无:“你谁?”

  外面那人应道:“我,我啊,我!”

  这声音太低,温故没听出来是谁,皱眉道:“你你你你结巴了?”

  缓了缓才意识到外面那人是林朝生,也就他能大半夜跟个鬼似的还在外头游荡。温故起身凑过去:“怎么了?”

  林朝生凑近了些,正想说什么,兴许是觉得不得劲,回身推了推门,没推开,又倒回来贴在窗口处,道:“我看到个人进少主房间了,那人好像是……”

  温故这回是彻底醒了:“什么?”

  说着就下了床,随便摸了件外袍搭在身上,悄声开门出去:“那人是谁?”

  林朝生拢了拢外衣,压低声音道:“家主。”

  温故一愣:家主?

  暗夜里,天上无星无月,四下一片黑暗,唯有远处的少主房间中依稀散发着忽明忽暗的光亮。

  当全身血脉中流淌着的灵力源源不绝流向另一个人的时候,灵力涌动之下,会亮起光芒。

  别人不知道,但温故知道。

  他沉下脸,眉头几乎拧成绳,直接就往院里走。

  刚走没两步,却被林朝生拽住:“你干什么去?”

  温故甩开林朝生,头也不回地道:“还能干什么?”

  可林朝生仍拽着他:“家主不是走进去的,他在门口突然消失了,温故,你懂我意思吗?”

  不是走进去的,还能怎么进去?

  瞬移吗?

  “什么什么意思?”温故不明所以,“所以他来找景容干什么?”

  景容都这样了,还有修为给他吸吗?

  到底是什么样的混蛋才一而再再而三做出这种不要脸的事?

  直到这时,温故才发现林朝生肩头在止不住的颤抖,而拽住他衣袖的手也越抓越紧。

  温故耐着性子道:“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林朝生低着头,唇线抿得死紧,过了好一会,才呼出一口气,低声道:“那晚害我之人就是家主。”

  原来不是想不起来,是不敢说。

  难怪非要求得少主的庇护。

  温故推开林朝生的手,淡漠地道:“我早就知道是他了。”

  转过身,将一脸震惊的林朝生留在原地,温故道:“家主他……”

  他走向那间亮着奇异光亮的房间,脚步未停:“不配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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