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协商下来, 林朝生如愿了,景容也如愿了,只有温故, 怎么都无法感知到他们的喜悦。

  人与人之间的悲喜是真切的互不相通。

  在坞禾果的神奇功效下, 林朝生的身体肉眼可见地恢复起来, 只是比起以前来说,还是显得太过瘦弱。

  于是在温故的目光里, 景容不情不愿的又分了一枚坞禾果给林朝生。

  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温故将这枚坞禾果熬成了汤, 而不是把果干直接给到他。

  渐渐的, 林朝生脸上有了血色, 不再像个干瘪的鬼东西。

  林朝生在别院任劳任怨,每日忙上忙下,片刻都不得歇息, 时不时就能看见一张行走的床单在各处飘来飘去, 像极了不愿往生的幽灵, 但从他利落的动作里, 能瞧出满满的乐此不疲。

  温故对此很是不理解,当少主的手下, 就这么好吗?

  可每当看见林朝生站在景容面前战战兢兢, 大气都不敢出的时候,就觉得林朝生真是自作自受。

  搬回别院之后, 除了晚上会回来睡觉, 温故白天都没在别院里待着, 他一直没放弃寻找巫苏的行踪。

  虽然没什么进度, 但也多多少少问出了点消息, 那就是巫苏没有从景家大门出去过。

  景家周边设有结界, 由十大长老所设,这意味着巫苏如果要离开景家,就只能从大门出去。没走大门,就代表还在景家。

  明明还在景家,却始终不现身,要么藏起来了,要么就是……

  看着眼前又一次提着食盒飘过去的床单,温故忍不住喊住他:“喂,第五遍了,小少主食量有那么大吗?”

  要么就是像林朝生一样,遇到了一样的事情。

  致人修为灵力全失,景家没有这么恶毒又极端的功法,能做到这种程度的,不排除与禁术有关,可是上次景辞已经给所有弟子都测过了,没有人碰禁术。

  除了温故自己身上这不知道从哪来的禁术。

  一想到这里,温故忽然愣了一下,有什么东西闪过了他的脑海。

  巫苏当时押着一个人去触摸了灵珠,灵珠变红的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抹红光所吸引,没有人注意到……巫苏没测。

  从头到尾,巫苏都没有碰那颗灵珠。

  想到这里,温故不由得往深处想了起来,如果巫苏身上有禁术的话,巫苏反倒不会出事。他很可能是躲了起来。

  甚至巫苏也在界方镇出现了。

  可他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巫苏要特意来提醒他,多此一举,直接栽赃陷害给他不是更好?

  “你听到了还是没听到啊?”林朝生抬手在温故眼前挥了挥,“喂,温故。”

  林朝生多喊了几声,温故从深思中抽回心神,抬起眼:“啊?什么?”

  林朝生拍了拍食盒,道:“不是第五遍,是第八遍,在你回来前,我就已经跑了三趟了。”

  跑了三趟,这是第八趟,温故又一次感叹道:“他食量有这么大吗?”

  “不是食量大,”林朝生睨了他一眼,说着还叹了口气:“少主这几天都这样,这也不吃那也不吃,一直在挑剔,咸了不行,淡了不行,甜了不行,颜色搭配不行,怎么着都不行,后厨的人被折磨得都快疯了。”

  温故听得一愣一愣,他是这样的吗?以前不是挺好养活的吗?

  说着说着,林朝生还总结了起来:“虽然每次少主发脾气的原因都不一样,但有一点是一样的,那就是叫你人去找你,你不来。”

  温故浑身一僵:“你讲点道理。”

  林朝生却拍拍胸脯,认真道:“真的,我真的发现了,就是这样的。你一走他就不高兴。”

  “讲点道理吧,我在的时候他也不高兴。”温故理直气壮地反驳。

  林朝生张口就要反驳,可想了想,又觉得有点道理,重新总结道:“那就是你给他脸色看了。”

  “……”温故扶额道:“我是会给人脸色看的人吗?”

  这话要用在别人身上还有几分可信,用在温故身上,那确实不可信。温故此人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性子又温润,脾气好得不得了,不是那种随随便便给人脸色看的人。

  林朝生却道:“脸上没有,心里有啊。不像我,不管心里还是脸上,都从来不曾有过。”

  温故懒得跟他废话。

  第九遍,林朝生把饭菜端出来,好好地摆在桌上,景容单手撑脸坐在榻上,瞥过来随意扫了眼饭桌:“我不吃甜腻的,把这桌换了。”

  少主这顿晚饭,重做了九次,耗时三个多时辰,都过了就寝时间了,还没吃上。

  在林朝生眼里,主人的话语就是神谕,说什么就是什么,只可听命行事,不能违背,也不能劝解,这种想法在他心里扎根。

  直到温故走进来,站在饭桌前,随手拦下他正要撤菜的手。

  在他进来之后,景容不知道什么时候放下了撑脸的手,坐姿虽然还是很随意,但比起刚才,已经好了太多。

  温故看了眼丰盛的饭菜,伸手端起一盘糖醋排骨,往林朝生怀里一递,对景容道:“甜的撤掉了,来吃吧。”

  林朝生惊恐地看过去。

  “我不吃。” 景容语气不快,声音听上去闷声闷气。

  “好吧,”温故缓缓坐下来,拿起筷子,“那我一个人吃。”

  一旁的林朝生捧着那道菜,一时之间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敢在少主面前这样的,林朝生是真没见过。

  他在心里纠结许久,还是问道:“那还换吗?”

  景容正要开口,被温故一句“不换”直接顶了回去。

  从始至终,温故的声音都是温和的,景容闷了会儿,却忽然软下声音:“不换就不换,你凶什么凶。”

  听上去还有些委屈,仿佛先前不可理喻的人不是他。

  温故微挑眉梢,端起一碗饭,往里随便夹了点菜,走过去递给景容,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温润:“没凶你,吃吧。”

  景容一脸不情愿,却还是乖乖接了过来。

  看见这一幕,林朝生的心情久久难以平复,都忘了要退出去了。

  原来少主是能听懂人话的。

  不光能听懂,还会跟人“和善”沟通……

  在这一刻,二十余年来在心里一点点堆砌起来的高楼,轰然崩塌。

  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温故应对起景容来,是越发的得心应手。不过他也不是经常都会出面,更多时候是闲下来有空的时候,才会应付一下,而应付的方式,更多是一言不发地看着景容。

  多看那么一会儿,景容就收了性子,然后温故就收回目光,有时继续看书,有时继续想事情,有时起身就走。

  他的话越来越少。

  “温故,”这一次,在温故又要走的时候,景容叫住了他,“你最近到底在忙什么啊,一出去就一整天,连个人影都见不到。”

  温故转头看他。

  自从搬回这里,虽然每天都见面,但温故其实并没有好好看过景容一眼。猛一眼看过去,突然觉得景容气色似乎好了点。

  可也许是阳光穿过玉石摆件散发出来的颜色照在了他的脸上,并不是脸色变好了,景容的脸该是白得没有血色的,透着生人勿近的冷意。

  “找人,”温故不打算瞒着他,“找一个叫巫苏的人,他是你家的外门弟子。”

  “巫苏?”景容没听过这个名字,他也不关心这个,他关心的是:“你天天出去就为了找他?”

  温故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思考了一下,才点了头。

  景容忽然挺直了背脊,眉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拧在一起:“你们……你……你怎么能跟别人搞在一起……你……”

  他不知道巫苏这个人已经失踪了,只言片语里就把事情往无法预料的方向误解过去,温故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他失踪了。”

  所以才天天去找他的。

  本来没有必要解释,可温故不想搞出奇奇怪怪的误会,这是最没意思的。

  “这样啊……”景容缓下语气,“我派人去找他就是了,不管生死都把他给找出来。”

  对此,温故没有拒绝,微微一笑:“这次,你不提别的要求?”

  “想提,”景容老实道:“但觉得还没到能让你答应的程度,就算了。”

  感受到一道刺人的视线,温故别开脸,这次没敢对视。他开始后悔刚才问了那个问题。

  然后景容就十分不失所望地得寸进尺了起来:“那你今天就别出去啦!”

  温故站在门口,阳光倾洒在他周身,他像是极不喜欢这种亮光,眉头轻微地蹙了一下,“小少主,我想我们是朋友。”

  是提醒,也是告诫:“想去哪是我的自由。”

  景容缓缓垂下眼睛,眼里爬满阴冷,“我就是随口说说。”

  温故笑了笑:“那就好。”

  他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走得那般急切,仿佛急切地想要避开这耀眼的光芒,又像是急于躲避那个试图靠近的人。

  光线的形状支离破碎,只留下一道刺眼的斑驳背影。

  景容忍不住抬起眼,一动不动,长久地望着那个颀长人影离开的门口,搭在一旁的手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

  当温故每一次有意无意的保持距离时,那种无力感在心上蔓延的感觉,由浅至深,从心上一寸寸袭往全身,连呼吸都变得无力了,无力到快要喘不过气。

  被特殊对待的时候,其实是能感觉到的,被拒绝也是。

  于是他只能画地为牢,止步不前,不敢再往前探索一寸。

  从门口涌进的光线如此耀眼,看得久了,就会带来轻微的眩晕,眼前交映成朦胧的斑斓光点,他似乎看到了某一天,他曾困于阴暗的房间,将手伸向沉在光下的人影。

  他幻想那个人把他带走,重新赐予他短暂的爱护。

  后来,那个人头也不回地带走了光。

  像任何一个曾让他幻想过一丝希望的人,最后都站在了伤害他的对立面。

  不知道过了多久,景容微不可见地呼出一口气,慢慢垂下眼。

  温故的所作所为又何尝不是这样。

  在期待什么呢?

  他抬起手,从后颈伸进衣服里,在一道印记上轻轻触摸。

  眼底愈发黑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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