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没问题。”

  温故毫不犹豫答应了下来,不让别人睡而已,这能算什么?

  应着景容的要求, 温故在外屋腾出块地方, 打上地铺, 将林朝生拖上去后,正想回去找景容, 却发现景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来了这里,还伏在林朝生身旁, 戳了戳那一压下去就怎么也弹不回来的干瘪皮肤。

  温故:“你怎么过来的?”

  景容又戳了一下:“爬过来的。”

  “……小少主啊, ”温故微微一笑, “我看起来很好骗吗?”

  相处这么些日子,温故自认对这位小少主还是很了解的,他高傲、嚣张、又逞强, 他就是在原地待到死, 也不会像他嘴里说的那样“爬”过来。

  更何况, 温故看向景容的衣袍, 上面太干净了,干净得几乎没落过地。

  等温故把一切都搞定后, 只见景容淡然拿出小布袋, 从里面摸出一枚坞禾果,递给他:“一颗应该就够了。”

  温故疑惑着接过来:“就这?”

  “他的修为和灵力都没了, 就此下去必死无疑, ”景容解释道, “可他运气很好, 因为坞禾正好能生灵肉, 拓灵脉。”

  温故笑眯眯的:“你早就知道坞禾的作用。”

  景容坦然道:“是的。”

  景容过于坦诚, 倒是叫温故一时之间有点无所适从。自从回到景家后,他就时不时能感觉到景容隐瞒了许多事,虽然他一度以为景容过于单纯,可如今这么看来,单纯的或许是他自己。

  接过坞禾果,温故有些犹豫:“熬成药给他吃吗?”

  这么大一枚,好像没办法直接塞进林朝生嘴里,他甚至觉得这样干瘪的身体都装不下这枚果子。

  景容想了想,道:“不用那么麻烦。”

  他伸出手,摊开手掌,在眼前晃了晃,然后用力一拍,狠狠打在林朝生的胸口。

  劲道太大,使得林朝生的嘴被迫张开,转瞬之间,景容夺过温故手中的坞禾果,然后用力往里一塞,捏住下颌,往上一抬。

  一套动作看上去行云流水,手上是半分不留情,看得温故胸口一痛。

  于是在看向林朝生的目光里,多多少少就带了点同情。但他还是有点疑惑:“这样就可以了吗?”

  景容“嗯”了一声,“他要是活过来了,你可要记得答应我的事。”

  “好,以后谁也不能睡在我的床上,”温故看向景容,一字一句道:“包括你在内。”

  眼里的惊愕一点点蔓延,景容:“……啊?”

  然后在他面前缓缓蹲下:“来,小少主,我送你回去。”

  迎着温故伸过来的手,景容连滚带爬地避开:“用完我就丢是吧?我不走!我就睡你这里!”

  温故:“……”

  温故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景容,又看了眼一旁的林朝生,然后缓缓站起来:“那你睡吧。”

  随着脚步声远去,空气中陷入了诡异的静谧。

  幽暗的烛火微动,窗户半开,冷风忽然吹进来吹熄了烛火,顷刻间,外屋就被黑暗吞噬殆尽。满目的黑暗铺天盖地袭来,黑暗中只有一团干瘪的人影。

  景容愣怔了好一会,似乎是被吓到了,他坐在地上,身体下意识后倾,一张苍白的脸添了些惊愕,他一退再退,脸色越来越难看。

  温故回到里屋,打开衣柜。小少主这个人讲究得很,不给他弄得妥妥贴贴肯定少不了一顿嫌弃。换上干净的床单被套后,一回头发现外屋黑了。

  拿着火折子走出去,地铺周围却没见景容的身影。

  环视了一下四周,在墙角看到瑟缩着的人影,温故起先还没多想,直到重新点燃蜡烛,看到景容面色越来越白,身体似乎还伴有轻微的颤抖,温故才意识到不对劲。

  他三两步走上前,避开地上那人,俯下身,半跪在地:“小少主,你怎么了?”

  景容没有反应,他不断后退着,双目涣散得厉害。

  这副模样,温故见过两次。一次是在悬崖边,一次是在禁闭室。

  温故沉下脸,往前一倾,双手握住景容的肩头,试图唤醒他:“小少主。”

  听到声音,景容抬起脸,一双漆黑无神的眼神也不知道有没有聚焦,忽然开始挣扎起来,将温故的手推开。

  他不断后退,直到撞到墙上,退无可退。

  有了前两次的经验,温故没后退,他再次前倾,将这个恍惚的景容按进怀里,然后越抱越紧。

  “怎么突然就这样了……”

  声音低低沉沉的。

  许久之后,怀中人渐渐平复过来,意识逐渐回笼之后,缓缓伸手,搂住了温故的腰。

  温故极轻地叹了一声,松了力道,却任由景容抱着。他心里有太多疑问,但他觉得景容不一定会说,喉结滑动两下,还是问道:“你刚刚怎么了?”

  景容垂下眼,手上不觉用力,压得指尖泛白。

  他也没想到,当黑暗席卷下来,看到林朝生那副样子,这种的恐惧竟然会来得如此猛烈。

  他也变成过那副样子,干瘪得毫无生气……

  一开始,他是在变成那副模样之后,才被关进禁闭室的。后来年龄稍长,修为越来越高,就不会变成那样了。

  与其说看到的是林朝生,不如说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无用又绝望的自己。

  “我只是……太害怕了。”

  “……”

  说话的声音很轻,轻得几乎快要听不见。

  指尖的力道从腰上传过来,温故没说话,他大概懂了,景容不想说。可其实,他远比景容想象中知道的多得多,正如景容无法开口一样,温故也无法开口。

  景容睡着之后,身体会不自觉侧躺着缩成一团,双腿微屈,他的睡姿总是这样没安全感。轻微而又均匀的呼吸声响起,蜡烛的光不明亮,照在浓密的长睫上,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一排阴影。

  当跋扈的小少主安静下来,可怜兮兮地说一个人害怕的时候,真像个胆小鬼。

  可胆小鬼都睡着了,温故还在犹豫要不要吹熄蜡烛。

  房里的光忽明忽暗,就这样亮了一夜。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亮,温故就被一道沉闷的落地声给震醒了。他窝在外屋凑合了一夜,一睁眼,地铺上空无一人。

  外屋没什么东西,一眼就看了个遍。

  正在疑惑间,那道沉闷的声音再次传来,听着像是什么不算很重的东西落在地上,而且这道声音还是在里屋。

  温故回身走向隔壁,推开门,只见一个干瘪的鬼东西跪在床边,匍匐在地,还道:“多谢少主救命之恩!”

  而景容显然也被吓到了,手撑在床沿上,身体下意识后仰。

  干瘪的鬼东西又磕了下头:“多谢少主!”

  温故就那样看着,看着鬼东西一遍遍地磕头,几乎要在地板上砸出坑。也看着景容在惊愕之余缓过神,冲他投来求助的目光:“温故,把他弄走,弄走!”

  不说别的,一醒来就看到这么个吓人的鬼东西,确实不太容易接受。

  温故摇了摇他,试图让他停下来,“林朝生,别磕了。”

  可他仿佛听不见温故说话,只一个劲磕头。

  见喊不应,温故直接上手,可他都这样了,力气却大得很,怎么都拉不动,跟疯了一样,只不停地磕头,眼里心里都只念着少主。

  而他心心念念少主被他吓到了还不说,还对他避之不及。

  再这么磕下去,真怕磕死,人都白救了。

  看他嘴里一直念着感谢少主的话,温故安抚了下景容,试着道:“可能你说话才有用,让他停下来试试。”

  景容闻声一颤,缓缓抬眼,有些躲闪地道:“林朝生,滚出去。”

  声音不大,还伴着些沙哑。

  一听见这句话,林朝生好像突然清醒过来了,当即停下磕头的动作,应道:“是,少主。”

  声音干巴巴的,随即很快站了起来。

  果然是管用的。

  温故对此有些诧异,而看景容那副惊魂未定的样子,显然也搞不清这是怎么回事。

  刚站起来没一会,林朝生复又跪了下去,还道:“求少主收留!求少主将我收作手下!”

  好不容易缓过劲的景容,一听这话,差点跳了起来。

  “快滚出去!”

  “……”

  见状,温故赶紧把林朝生给拉了出去:“你是真不怕死啊?”

  知道对林朝生来说,能跟景容面对面的机会很难得,但在这种情况下,只会让景容变得应激,别说当手下,还能不能继续留在景家都成了问题。

  一晚上没怎么睡好,早上又闹了这么一通,温故的头又开始隐隐泛疼。

  等林朝生稍微冷静下来,温故试着问他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关于昨晚发生的事,林朝生全无印象,一问三不知,就连见过温故他都不记得。

  温故在他面前蹲下:“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林朝生蜷缩在角落,扒了张床单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双无神的大眼睛,连连摇头:“不记得,什么都不记得了。”

  林朝生不记得,可温故记得。

  昨晚明明有个模糊的人影,只是仅仅靠那点模糊的印象,他并不能判断出那是谁。

  那道人影消失得很快,快得就像瞬移一样。

  他依稀记得,景容提过,能转瞬之间出现在另一个地方,修为得极高才行,而景家目前似乎还没人能做到。

  温故缓缓站起来,“想当他手下是吧,我去说说看。”

  林朝生抬头望他,从那双无神而又干瘪的眼睛里,看到了隐隐泛起的泪光,温故轻咳一声:“我尽力而为。”

  没有把握的事,其实温故很少会做。

  迄今为止,他常常都是游离在“温故”这个身份之外的,有时会静下心来思考一些事情,那些跟自己无关的,就算有合理的猜想也不是次次都会去验证。他很少主动去做什么。

  因为他觉得无关紧要。

  但是林朝生这个人,对他来说,是必救不可的人。

  至于必救不可的原因,却又被他封存着,他不去触碰,不去思考,在这个答案的外面裹上一层又一层虚假的保护,直到将其彻底掩藏,不得见光。

  这样他就能心安理得地说:“就让他当你的手下吧,小少主。”

  这一刻,他忽然想起了巫苏说的那句“我不是救你,我是救我自己。”

  他好像知道巫苏为什么要这么说了。

  但他又不知道巫苏为什么会这么说。

  这两句话表面上听起来很矛盾,但其实不然。这和他想让林朝生活下去,有着微妙的相似感。他想救林朝生,却不是为了林朝生。

  巫苏想救他,也不是为了他。

  “我不要。”景容拒绝得也很心安理得。

  意料之中的回答。温故把燃了一夜都没燃尽的蜡烛吹灭,随口道:“那就让他继续留在这里,我照顾他。”

  然后把景容的外袍轻轻放在床上,示意他穿上,“我先把你送回去。”

  “不行!”景容拉过被子,把自己盖了起来:“我不回去,把他赶走!”

  温故有些无奈地笑了一下:“他需要照顾,可你不肯收留他,又不愿意走。”

  然后缓缓敛起表情,“我这里小,住下两个人已经很勉强了,昨晚你要睡我的床,我给你睡了,我没处去,只能在外屋坐一晚上。”

  一旦卸下一贯温和的表情,温故的脸上就显得很冷漠。

  很明显,温故不太高兴了。尽管如此,他说话的时候,声音还是温和的,听不出一点不悦。

  然后再次拿起外袍,将被子从景容身上一点点扯开,“我送你回去。”

  可景容一犟起来也很难搞,根本不肯松开被子:“不行。”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温故垂眼看他,“那你说,怎么办?”

  温故的目光直白而又平静,看得景容一边撅嘴,一边在心里懊恼,最后只能小声妥协道:“那就让他先负责几天我的别院嘛。”

  虽然是妥协了,但还是立马又道:“不过你要再答应我一个要求才可以。”

  温故微叹一口气,有点心梗:“你说。”

  景容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道:“搬去别院跟我一起住。别院太大了,空荡荡的,还很冷清,我不想一个人住。大不了你看上哪个房间就住哪个房间,没有床榻就给你买新的,缺什么都给你添……”

  话还没说完,温故就道:“不用了。”

  景容一愣。只听温故又道:“我就住之前那间就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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