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故挑了下眉, 转身就走。

  “等等。”看温故走得决绝,景辞三两步跟上去,拉住他, 咬牙道:“我派人去找他, 应该要不了多久, 跟我进去等消息。”

  说着就拉住他要往住所带,温故被惯性带得走了两步, 很快找回了主控权,将景辞一把甩开。

  看温故还是要走, 景辞只得道:“我上次听他说要准备内门弟子考核, 所以这几天没看见他我就没过问, 你总得给我点时间让人去找找他吧?”

  温故这才停下脚步。

  景辞随手招来人,跟他们低声说了几句话,然后就环抱双臂, 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道:“去那边的亭子坐坐, 正好, 有些话想问你很久了。”

  温故拧起眉,看了眼湖边的凉亭, 然后微微点了下头。

  “你为什么要救景容?”一坐下来, 景辞就问出了这句困惑很久的问题。

  这种历史遗留问题,温故有点答不上来。他单手撑脸, 拿起茶杯, 指腹贴着杯壁轻轻摩挲, 平静地别开脸, 想回之以沉默。

  一想到刚才已经默认要解答景辞的疑问, 温故就想了想, 道:“换个问题。”

  “……”景辞默了下,“你不会是喜欢他吧?”

  温故斜睨了他一眼,这次是真的回之以沉默。

  见状,景辞无端松了口气:“不是就好。既然不是因为这个,那就只有一个原因了,他是少主,比我带给你的好处更多是吧?”

  “在我这个私生子和他那个嫡亲少主之间,是个人都会选他,应该的。”

  景辞就这么把自己给说服了。

  温故也道:“嗯,有道理。”

  景辞:“……”

  景辞:“有道理?你什么意思?”

  “……”温故松开茶杯,“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原本景辞都被自己给说服了,一听温故这样说,倒像是在溺亡之际抓住了浮木一般,又有了点希望,“你不是真心要帮他的,是吗?”

  “你有苦衷?”景辞忙道:“他对你做了什么?难道他给你下了毒,所以你离不开他?”

  温故:“……没有,就当我真心帮他吧。”

  不这样说还好,一说景辞更加觉得温故是被迫的了,当即就气得拍了下石桌,拍得桌上的茶杯都颤了一颤。

  景辞道:“我就知道!景容这人真有手段!居然给你下药!下的什么药能让你对他言听计从,连我们的交情都可以不放在眼里?”

  温故:“……不是。你在讲什么?”

  怎么突然就成下药了?中间听岔了吗?下什么药?什么下药?

  眼见景辞越说越离谱,温故赶紧制止道:“停,没有下药,我跟你也没有交情。”

  “没有交情?”景辞好似只听到这一句,“我俩自小一起长大,你怎么说得出我们没有交情这种话?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明明说过,不管什么时候你都会……”

  一说到这里,温故抬眼看他,景辞也在这时忽然住口。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景辞都没有再说话。

  没有灵根,所以原主一直觉得自己没用,景辞偶尔的青睐,一度成为他活着的唯一动力。就像狗一样,主人看他一眼,他就仿佛拥有了全世界。

  这样卑微的原主,向景辞表达忠诚的时候,自然也会用一些极端的比喻。

  比如,既然当不了你的剑,那我就当你最忠诚的狗。甚至比这还要极端。

  “别以为我不知道,”温故站起身,走过去轻轻倚在柱子旁,看着黑夜里的湖面,语气平缓,说起话来是一如既往的温润,“你不过是看出来景容对我有几分信任,所以才不想放弃我,别演了,你想让我做什么,我比谁都清楚。”

  “我不会帮你的。”温故道。

  “不是,”景辞缓下语气,“阿故,我是真的在意你。”

  一说出口,景辞忽然愣了下。

  好像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会这样说。

  温故耸耸肩,对景辞的反应并不感到奇怪。

  一个视他如命,一直对他言听计从的人,突然间对他的态度发生了完全的转变,这才导致景辞出现了认知冲突。他只是暂时无法接受这种改变,没有认清现实而已。

  这不是在意。

  也许是温故太自信了,所以毫无防备。景辞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了,忽然凑近,温故一时反应不及,整个人往后倾斜,勉强抵住柱子才站稳。他和景辞身高差不多,甚至还比景辞高上那么一点,这样一来,反倒被迫矮了几分。

  温故下意识抬手挡住覆压过来的景辞,然后猛地一推,把他推得后退几步。慌乱中有一瞬间对上了景辞的眼睛,眼中的东西太刺眼,太熟悉。

  温故沉下脸,眸色在微弱夜光下变得阴沉,终于保持不住脸上的温和:“别靠近我。”

  一道脚步声响起的时候,温故压下想立刻离开的念头,目光从眼尾扫过去。

  弟子终于来给景辞回话了。

  回话的时候是在景辞耳边低声说的,一说完,弟子就退了下去。迎着要走不走的温故,景辞抬起眼,冲他直直地看过去,脸上恢复了以往的平静,嘴角再度似笑非笑。

  似乎知道温故在等答案,景辞贴心解答道:“你知道的,我家弟子时有失踪。”

  温故收回目光,头也不回地走开,没走多远,听见身后传来景辞的声音:“我尽量看能不能找到他的尸首。”

  这话是说巫苏失踪了。

  可其实景辞的话可信度不高。不排除故意这样说,来给他添堵。

  但也不排除是实话。

  不管是哪一种,巫苏的情况都不容乐观。

  巫苏消失的时间有点过于凑巧,前一天刚提醒完他不要去湖心台,刚巧在他不听劝去了湖心台发现身上有禁术之后,巫苏晚上就没回寝屋。

  哪有这么巧的事?

  还是说,巫苏是故意离开的?

  如果是故意离开的,那还好说。只要人活着,就早晚会露面。

  夜色已经有些深沉,具体什么时辰,温故不知道,他没有那种靠天色判断时辰的本事,走了一路都没见到个人影,就估摸着多半是已经过了就寝时间。

  景家过于大,里面又有别院无数,温故对这里并不熟,白天有时还能问问路,一到晚上,就有点找不到方向。平时他一般都绕湖走,绕湖虽然会绕远路,但一直走,就总能走到少主别院,一到那里,他就认识路了。

  不过他现在脑子有点乱,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齐齐涌来,搞得他走路也在分神。等回过神来,已经完全不知道身在何处。

  朦胧中还闻到一股异常馥郁的花香。

  他停下脚步,往四处看了看,他这时正站在一道墙下,花自墙内盛开,无数枝桠攀附向外蔓延,从墙头露出的火红的花朵和这馥郁的花香来看,不难想象里面的花开得有多茂盛。

  什么花在冬日还能开得这般绚烂?

  借着身高优势,温故抬起手,从墙头捏住一朵花,把它往下扯了扯,细看两眼后又凑上去闻了闻。

  远闻是花香,闻着还算舒服,一凑近就呛人得很,几乎要把人给香晕过去。

  也不知道是夜深了还是那香气让人不舒服,有点晕晕沉沉的,温故揉着太阳穴沿来时的路继续走,走了不知道多久,终于又一次看到了那片湖。

  然后他忽然听见一道微弱的呼喊声。

  温故别过头,看向声音来源,下意识喊道:“谁?”

  黑暗的角落里,一道人影瞬时闪过,消失在黑暗中。

  而那道微弱的呼喊仍在继续,听不真切,温故走近一看,发现草丛里蜷缩着一个人,嘴里喃喃喊着:“救……救命……”

  温故俯下身,握住那人肩头,想把他翻过来看看是谁:“你是……”

  话还没说完,温故就猛然松开手,往后退了半步。

  光线晦暗,看不太清楚,但借着湖边反过来的光,还是能勉强看到这人露在外面的手,已经完全不是手了,而是像枯枝一样。

  那人断断续续地喊着“救命”,声音越来越小,温故有点惊魂未定,正在迟疑间,看到了落在一旁的剑。

  通过这把剑,温故一眼就认了出来:“林朝生?”

  饶是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把这人翻过来,看到他干尸一般的脸的时候,温故还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张脸表情扭曲,眼窝深邃无比,笼罩着一片黑暗,几乎已经湮没了曾经的容貌。发黑的枯朽皮肤包裹着骨架,毫无生气,没有半点血色。

  但还是能看出点林朝生的影子。

  温故俯身将他扶起:“你怎么变成这副样子了?”

  怀中人颤抖不已,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一双干瘪的眸子冷不丁移向温故,看得温故打了个激灵,然后忽然眼睛向上一翻,浑身失力,不再动了。

  温故一惊,连忙伸手去探他的鼻息。

  呼吸很微弱,还没死。

  把他带回破落小院后,温故就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景家成分复杂,在不知道是谁把林朝生害成这样的前提下,贸然把事情闹大,就怕适得其反,没救到人反倒把人给害死。

  犹豫许久之后,温故关上门,踏上了一条避了好些天的道路。一靠近那座别院,温故就不自觉放缓了步伐,这步子有点难迈。

  守在院外的弟子见了他,没有出手阻拦,在这种禁止在外游荡的时间点,他出入这里就像回家一样轻松。

  房间的烛火还亮着,忽明忽暗,像被风吹的。温故抬起手,刚想敲门,就听见里面传来邀请:“进。”

  温故默了下,推门而入:“小少主。”

  房间里,景容歪坐在榻上,一如既往的单手撑脸,眼皮微微上挑,温故进来了他也没看他,而是将目光聚焦在跳动的烛火上。

  烛光投在他的脸上,笼上一层淡淡的光,瞳色在黯淡的光下看起来有些阴骛。

  温故选择性忽视掉了这种怪异的微妙感,直接道:“小少主,帮忙救个人。”

  在说出这句话后,景容没转头,表情也没有变,只有那双黑眸缓缓转动,目光从眼尾扫过来:“救谁?”

  “林朝生,” 温故走上前,“他成干尸了。”

  景容没说话,就那样安静地打量着他,过了会才道:“你在讲什么?”

  温故道:“我带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话是这么说,可当他走过来,像以前那样微微俯身的时候,这双手就像被什么给桎梏住了,怎么都伸不出去。

  直到景容把手搭上他的肩头,他才梦醒般回过神,把景容拦腰抱起。

  也就十来天没这样抱,竟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景容就是景家内部的通行证,来的时候躲躲藏藏,现在有了景容在手,一路上遇到不止一队值守的弟子,各个都当没看见他就算了,还远远地就把头给低了下去。

  少主就是好使。各种意义上的好使。

  景容板着张脸,肉眼可见的不太高兴,长久地沉默了一段时间后,忽然“哼”了一声,然后不知道从哪摸出一个小布袋,摸进去拿出颗干果吃了起来。

  他吃得慢,一边的腮帮子微微鼓起,温故不经意垂眼看了一眼,“还没吃完啊?”

  景容又“哼”了一声,道:“坞禾果又不是零嘴,当然不能一口气吃完。”

  温故:“嗯。”

  说起来,坞禾的功效是什么来着?

  他本来想问一问,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破落小院。等进门点燃烛火,林朝生那副干尸模样猛然出现的时候,景容“噫”了一声,像是被吓了一大跳,回身就拥进温故怀里,抱得温故几乎喘不过气。

  温故:“……”

  第一次,他觉得景容或许是有意的。他侧了侧头:“……你知道谁能救他吗?你家有你信得过的人吗?”

  不过景容没有乖乖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埋怨了起来:“好几天都不见个人影,派人来请也说忙,也不知道忙些什么,这回总算来找我了,就为了让我找人来救这个什么鬼东西。”

  温故:“……”

  开始了,又开始了。

  温故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不过景容也不是时时刻刻都不依不饶,比如现在,景容在表达完不满之后,就表现得尤为通情达理:“其实也不用找别人,我就能救他。你要是想,我是可以大发慈悲救他一命的。”

  通情达理的景容抬起眼,眼中含笑地望向温故:“你想让我救他吗?”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景容嘴角这抹笑意,温故有了点不好的预感。但温故别无选择,“救他吧,拜托你了。”

  景容笑眯眯的:“那你答应我一件事。”

  温故在心里暗骂了一下,脸上不形于色:“你说。”

  景容抬起脸,下巴抵住温故肩头,说话间,气息流淌,“把他弄下去。他不能睡你的床。”

  温故:“啊?”

  景容道:“我要你答应我,以后谁也不能睡你的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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