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家弟子众多, 要一一检测,着实不是件容易的事。

  没过多久,景容就有些倦了, 半垂着的眼睛又往下压了压。

  在景容碰到灵珠没有变色之后, 景辞就陷入了沉默, 闷在一旁没了反应。

  湖心台人影憧憧,检测完的弟子纷纷从湖心台走出来, 饶是到了现在,出来的弟子都一言不发, 没有把湖心台的所见所闻说出一个字。景家治下有多严, 大抵上是能从中窥见几分的。

  而在湖边, 一道人影撑着柄油纸伞,已经在岸上看了湖心许久,最后像是下定决心了一般, 逆着逐渐稀少的人群, 往湖心台走去。

  越是靠近湖心, 他就越发觉得不自在。烟雨朦胧间, 他似乎是想到了不自在的源头,于是抬起头, 越过重重人影。

  只一眼, 就看到几乎蹦起来的娇贵少年。在这之前,景容半死不活地倚在座上, 脸色比这天色还要阴沉, 而就在他看过去的那一瞬间, 景容“噌”的一下就坐直了身体, 整个人都变得鲜活起来, 不再死气沉沉。

  他看到景容的眼里浮起了笑意。

  温故轻咳一声, 面无表情地移开目光,继续看路,喉咙有些发干。

  最后一名弟子已经检测结束,长老们纷纷退下,唯剩温故一人站在景容的面前,轻声询问:“把他们都打发走了,你怎么回去?”

  景容挪过去,靠得温故近了些。

  温故的手垂在一旁,景容挪过去之后,手里的灵珠在不经意间碰到了温故的手,景容刚准备说话,然后突然歇了声,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

  他看到手里的蓝色光芒急速消退,而在消退的同时,一抹红色微光迅速涌现,刹那间就要变换为耀眼的红色光芒。

  似乎感觉到某种异动,走在最后的大长老蓦然回过头,刚抬眼看过去,就听见一声清脆的破碎声。

  长老们脚步一顿。

  “那可是赵家的至宝啊!”

  “少主!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啊!”

  “哎呀我的少主啊!”

  “……”

  长老们鬼哭狼嚎地跑回来,对着挠头发懵的景容,骂也不是,不骂也不是,捶胸顿足地道:“少主,哎呀少主啊,你看看你干的好事!”

  “……”

  景容后知后觉地回过神:“啊,碎了。”

  然后抬起脸,一脸无辜地道:“怎么办呀?”

  长老们:“……”

  “这珠子也太脆弱了,”景容忍不住嫌弃道,“怎么会有这么脆弱的至宝?”

  长老们:“……”

  光是如此还不够,景容眨眨眼,一脸真诚地望着大长老:“把灵珠还给赵家的事,就交由大长老你负责吧,赵家问责与否,要打要骂,你搞得定吧?”

  就因为刚才帮着景辞说了句话,就要接下如此重担,大长老这回算是终于知道为什么都说少主此人不好相与了,再是不愿也只能道:“定不负少主所托!”

  这群长老实力是有的,就是太听家主的话,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给家主汇报,景容不爽他们很久了。

  天色已经彻底暗下去,连绵的雨几乎不曾激起涟漪,只将湖面笼住,朦胧中恍若梦境。

  景辞站在岸边,看着湖心的两道人影,嘴角越压越低:“你看到了吗,刚才灵珠是不是变色了?”

  巫苏俯首垂眼,在衣袖中暗暗收起刚才几乎要出手的两枚银针,道:“主子是不是看错了?从我的角度来看没有变色……”

  这“角度”二字就说得有些耐人寻味。

  景辞仰头看了看天空,又看了看湖水,微微点了下头:“走吧。”

  等他走后,巫苏才跟上景辞的脚步。“主子,刚才那个试图用禁术修复灵根的人,你是从哪里找来的?”

  但他其实更想问的是,你怎么知道那个人用的禁术,是用来修复灵根的?

  可他不敢那么问。

  耳边只有踩在石板路上的声音,夹杂着一点湿润的细雨声。

  景辞久久没回答,很久之后冷笑一声,道:“不重要了。”

  不知道为什么,当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景辞的背影看上去似有几分落寞。

  在他们后面,相隔老远的地方,从湖心缓缓走出一道人影。说是一道人影也不尽然,是一个人,背上还背了一个人。

  背上那人撑着油纸伞,伞身朝一边微微倾斜,淋湿了肩头的衣袍,但他却浑然不觉,还片刻不停地说道:“你为什么看到我了当没看见?”

  “为什么一直站在湖边?”

  “如果不是我把他们都打发走了,你是不是都不会过来?”

  “你怎么不理我呀?温故你说话呀!”

  “……”

  冬日的雨总是缠绵,连带着这一幕融在夜色里,也变得有些缠绵了起来。

  是从什么时候起,景容的话变得这么多了。句句听来,是抱怨,又不是抱怨。温故沉着脸,眼底有无尽的阴霾。

  仅仅只是一眼,那抹红光一闪即逝。可温故看见了。

  他试图冷静分析灵珠变红的几种可能性。第一种,穿书并非偶然,是倾注在这副身体内的禁术,才导致了穿书,让他进到这副身体。第二种,这副身体里有别的禁术,至于是什么,不知道。

  他目前只想到这两种可能性。

  但或许,巫苏有他想知道的答案。

  “好了,小少主,”房间里,温故放下景容,微垂的眼里情绪莫名,“你先休息。”

  缓缓起身,下一刻,就被拉住。景容抬头望他,“我想去沐浴,衣服淋湿了,穿着不舒服。”

  外袍披得松松垮垮,肩头一侧的衣服上沾着细雨,确实是润湿了一片。温故没说话,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缓缓俯身,抱起景容。

  景容把手搭过去,贴着温故肩头压了压,声音极轻,“你也一起吧,我这里的浴池很方便的,你在这里洗不用再去澡堂了。”

  在门生充盈的名门,一般都建有专门洗浴的地方,供众弟子使用,景家也不例外。只是景家财大气粗,主子们的院落单独设了浴池,不用去澡堂。

  之前洗澡,温故一般是等到大半夜没人了才会去。

  看温故不为所动,景容又道:“澡堂人又多又杂,你不喜欢的,而且,反正都是要洗的,不是吗?”

  说得对,反正都是要洗的。

  这里不比澡堂好?

  不得不说,景容挺懂他的。至少这一点是懂的。

  反正都要洗,那就等景容洗完再洗,可是一进浴池,看到偌大的地盘中间竟隔了道屏风的时候,他忽然觉得一起洗好像也没什么关系。

  都是男人嘛。

  ……反正也是隔开的。

  站在岸边,温故背对着屏风,慢条斯理地宽衣解带。

  冒着热气的水流淌下来,悄声融进水池,水波一圈一圈荡漾,岸边映下的倒影也随即破碎开去。

  想过千万种浴池的洗法,唯独没想到竟然是温泉。

  他怎么都想不通这个原理,只能又一次对神奇的修仙界感叹不已。解着解着,温故停下了动作,在褪去最后一件衣物之前,莫名回过头,只见景容从屏风后头探出头,目光灼灼地定在他身上,连他回过头似乎都没察觉到。

  温故轻声喝道:“景容。”

  这是他少有的直呼其名,可以说是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他。

  景容一怔,耳朵跟充血了一样,闻声猛然躲回屏风后头。温故缓缓皱起眉,俯身拾起衣物,重新穿好,默然走了出去。

  是因为一直以来把景容当成需要照顾的少年,才让他选择性忽视掉了一些事。

  现在,他意识到了。

  微光下,白皙光洁的皮肤,配上景容那张惊艳的脸,看得温故竟然觉得有那么丝燥热。

  这不对劲。

  压下心上莫名的惊慌,温故走出浴池,闭眼深呼吸起来。

  可不知为何,心绪却被里面时不时响起的水声牵动,听得他越发烦躁。

  许久之后,里面的水声停了,久久没再响起,温故缓缓睁眼:“洗好了?”

  里面应到:“好了。”

  温故正想起身,又想到什么,问道:“穿好了吗?”

  里面的人坐在岸边,闻言足尖轻点,在水面划过一丝涟漪,应道:“好了。”

  听到准确的答复,温故才起身进到浴池,氤氲雾气之中,他愕然被轻点水面的足尖吸引,然后又像被烫了一样,即刻移到景容的脸上。

  因为刚洗完澡,景容的脸色褪掉了长久以来的苍白,变成了正常的白皙肤色,还带了点不易察觉的微红。

  看得温故眉头一拧。

  他突然看这也不是,看那也不是,景容还如往常一样,被抱起后,一手勾住温故脖子,一手轻轻搭在他的肩头。

  而温故因为衣物脱到一半就重新穿上,穿得也不仔细,甚至可以说是很随意,所以脖颈是彻底裸露在外的。

  景容的手一勾过去,手臂就触到了温故的皮肤。

  微凉的体温和柔软的触感蔓延的时候,温故浑身僵硬了一下。

  沉下脸,越走越快。

  也是在这一刻,那些选择性忽视掉的细节,开始零零散散浮现在脑海,温故没有刻意回想,却又被眼前的事一再提醒。

  比如搭在肩头轻轻摩挲的力道,比如放下时那双磨蹭着不愿意松开脖颈的手,比如那双本该漆黑无比却含光灼热的眸子……

  也许还有更多。

  温故一声不吭,黑着脸扯下景容搭在肩头的手,头也不回地关门走掉。

  早该发现的。

  他自认不是什么神经大条的人,可就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就算偶尔会觉得怪异,也没真的往歪处想过。

  养崽使人盲目啊……

  他揉起太阳穴,迈着轻乏的步子,撑着油纸伞走起路来晃晃悠悠。

  微雨还在下着,心绪凌乱,走到外门弟子的住处后,温故慢慢停下了脚步。

  先找巫苏。

  剩下的,再说吧。以后再说吧。

  “巫苏?哪个巫苏!”

  身为新主子的新晋手下,原以为巫苏在外门弟子间应该很有名,然而,实则不然。很多人都没听过他的名字,基本处于查无此人的状态。

  “他经常跟在景辞身边。”温故想了想,尽可能客观地描述道:“看着呆呆愣愣的,一副很好欺负的样子,但灵力还挺强的。”

  但还是没人知道。

  温故又想了想,“就是今天押囚徒去湖心台的那个。”

  这样一解释,弟子才想起来,恍然大悟般道:“哦哦他啊!”

  接着,又摇摇头:“不知道。他不住这里,你找找别的屋。”

  在这之后,温故顺着所有外门弟子的寝屋,一间一间地找过去,一路上都没有发现巫苏。

  同样是外门弟子,按说彼此多少会打打照面,熟悉一点,可是没人知道巫苏住哪里。一提起他,众人对他虽然有点印象,却又都很模糊。

  只勉勉强强记得景辞身边有这么号人,由于大多时候都跟着景辞在外界,就算回到景家也常常垂着头,人也不爱说话,不怎么跟旁人打交道,因此是个存在感极低的人。

  很少有人注意到他。

  景家素有家规,一到就寝时间,除了负责值守的弟子,谁也不能在外头瞎晃。一路找完其他寝屋,就剩最后两间的时候,恰好到了就寝时间。

  值守的弟子检查到此处,勒令他离开,温故硬着头皮冲进去,只见两排通铺上十几二十名弟子,齐刷刷地冲他看过来。

  没有巫苏。

  等他从这间寝屋出去,值守弟子们职责所在,死也不让他再往前走一步。

  只剩下最后一间寝屋,明明近在咫尺,这一刻却远如天边。

  无奈之下,温故只能回到破落小院。

  第二天一大早,温故就急匆匆地赶到外门弟子寝屋,巫苏的床铺确实在最后那间寝屋,但是跟他同一间屋子的弟子说他昨天晚上没有回来。

  巫苏的铺位在大通铺的墙角,临窗。

  跟其他的铺位一比,巫苏的被褥叠得十分整齐,连床单都不带一丝褶皱。他的行李也很简单,除了必要的简单东西之外,杂物一样都没有。

  极简到没有一点人味。

  找不到一点线索。

  之后连续好几天,温故日日蹲守,都不见巫苏人影。不过这种情况并不算少有,作为颇受重视的手下,被使唤出去办事是常有的事。以前林朝生就是这样的,天天都在外头,基本不着家。

  可是巫苏不在的时间太长了。在等不到巫苏的第十日,温故找上了景辞,等了一天,天黑时才等到景辞从外面回来。

  对于温故的到来,景辞表现得有些诧异。不过他还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样子,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温故,然后扬了扬下巴:“进去说。”

  不远处就是景辞的住所,温故顺着景辞的目光看过去,摇摇头:“就在这里说吧。”

  景辞笑着看过来:“是不想进去吧?”

  笑着笑着,景辞的脸色冷了下来:“求人要有求人的态度,你这样,我很难想得起巫苏在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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