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故将他一把抱起, 带起衣袍,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度,眉头微皱, 声音却很温润:“他没把你怎么样吧?”

  景容顺势拢上去, 环住温故的脖颈, 然后将脸埋在肩上,身体伴着些微颤抖。

  微妙的亲近让温故侧了侧头, 他微愣片刻,转身将景容放在床上, 可景容就那么揽着他, 又一次, 怎么都不撒手。

  温故没办法,只能顺势坐在床边,他沉默半晌, 抬起手, 覆在景容后脑, 触摸到柔软的头发, 然后轻轻抚了一下。

  不怪景容是这反应。

  当初在后山把景容捡回来的时候,他就看到了, 景容身上好几个几乎要命的深长伤口, 没死掉已经是一种奇迹了,所以就不能奢求活下来的景容对景辞没有阴影。

  他沉默地等待着, 等待着景容慢慢缓过来。而这些事情, 只能靠景容自己, 他知道他帮不上忙, 于是他又抚摸了一下。

  许久之后, 怀中的微颤停止, 环在脖颈的力道渐渐松了些,他这才得以扯下景容的手。

  屋子里一片狼藉,饭菜的味道从隔间传过来,闻着不大舒服,弟子来清理扫洒过好几遍,温故还是不太满意,于是将门窗全都打开通风。

  此时已经入冬,每一丝空气都是冷意,景容对寒冷的感知不明显,他穿得有些单薄,没意识到自己处在一个怎样冰冷的环境里。直到看到温故终于受不了冷风,揉着额头又把窗户关上,景容才后知后觉地缩成一团。

  分开了太久,温故都不对他嘘寒问暖了。

  他缩在原地好一会,见温故完全没有看他一眼的意思,撇了撇嘴,自己挪到床边去翻衣柜去了。

  直到这时,温故才走了过来:“找衣服吗?我帮你。”

  温故说话时总是很温和,像带着无止尽的耐心,手上的动作也很自若,他悠然抽出一件带着金色暗纹的白色衣袍,还没抽到一半,就听景容道:“我不穿这件。”

  又来了,这莫名其妙的小脾气。

  温故顿了顿,继续把衣袍抽出来,不仅没另外找,还把衣柜给关上了,直接把衣袍放在景容手边,然后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刚才景辞在的时候,那副乖巧的可怜样,怎么就不能多持续一会。

  景容身上那点刺,扎在温故身上就跟扎进棉花里一样,没有任何作用。温故也没看他多久,景容就乖乖把衣袍给披上了。

  此情此景下,虽然不合时宜,但温故还是忍不住问道:“是你让那些守卫不让我出去的,是吗?”

  景容愣了一下,心里从茫然渐渐变成心虚,欲言又止:“我……我只是……我……”

  所以还真没冤枉他。温故无语到不知道该说什么,“为什么这么做?”

  “我……”景容一脸痛苦,想找借口又找不到,最后只得支支吾吾地道:“我之前想安排人找借口把你从后山接过来,但是又怕你不来,就随口说把你带进别院里后就不让你出去,可是……可是谁知道我一回来就被关进禁闭室了嘛,后来还昏迷了,他们只知道一进这道门就不能让你出去,哪知道别的。都过去那么久了,我……我又不是故意的。”

  他解释得有点没条理,委屈却是真的,解释完了又讨好般说道:“我这就收回命令,以后让他们对你惟命是从……”

  说着还开始翻箱倒柜,找出一个木盒子递给他,道:“这个给你用,这是少主印,以后谁都不敢拦你,这样总行吧?”

  就当赔礼道歉。

  少主印是什么东西?那是代表少主行事的信物。

  愿意拿出少主印,说明是把他当亲信了。

  温故被景容想要他当亲信的决心震惊了。也被景容的单纯程度震惊了。

  可这亲信,温故真不想当。他把木盒子无奈推回去:“不必。”

  景容抬头望他:“这东西很用的!拿着它,可以在景家来去自如,你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真的很有用的!”

  虽然温故的第一反应是拒绝,但不可否认的是,在景容说了这么一通之后,他的确有点动摇了。因为景容说拿着它可以来去自如。

  究竟能“来去自如”到哪种程度有待商榷,他只关心一件事:“可以随意离开景家吗?”

  话音刚落,就见景容猛得把木盒子给收了回去,然后眼睁睁看着景容给木盒子落了锁。在此之前,这个木盒子根本没有被锁起来。

  后知后觉的温故:“?”

  在反应过来后,他悔不当初,悔得脑仁都疼了,还不争气地挣扎了一下:“你不是说要给我吗?送出去的东西哪有收回去的道理?”

  景容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没用的,我骗你的,那东西一点用没有,你还是别要了。”

  温故:“……”

  把少主印夸上天要送出去的人是他,还没送出去就锁起来的人也是他。

  这个景容,出尔反尔,不可理喻,无法无天。

  而偏偏温故还不能奈他如何。

  不过还好景容讲了点信用,不让他出少主别院这道命令确实是收回去了,命令一收,他生怕景容又出尔反尔,二话不说就离开了别院,不给景容一点反悔的机会。

  他也讲不清楚为什么这么想走。

  只觉得好像再不躲开,就会被拉入深渊。

  可已经被盯上的猎物,不管躲不躲开,结果都是一样的。不过是自愿和被迫的区别而已。

  温故照常回他的破落小院住,一走进小院,就见房门微微开着。

  他清楚记得,离开前,他有把门好好关上的。

  显然,盯上他的,似乎不止一个。

  推门的动作微顿,他抬了抬眼,还是推开了门。

  破落小院只是外面看上去破落,屋子里头其实倒还看得过去,一桌,一凳,一床,一柜,说句大道至简也不为过,又因为十分整洁,所以看上去很舒服。

  房间里,有一人躺在床上,双手压在头下,视线轻飘飘地瞥过来,看清来人是谁之后,说道:“回来了?”

  说话的人是巫苏。

  温故的双手还在门上,闻言微微一愣,然后继续将门推开,巫苏抽出一只手,随意摆了摆:“随便坐。”

  仿佛他才是这里的主人。

  语气也很随意,像是跟相熟多年的好友打招呼一般,可温故跟他并不熟,不仅不熟,这位巫苏上回还差点要了他的命,所以温故只是推开了门,没有走进去,站在门边道:“我跟你很熟吗?”

  巫苏这人像是听不出好赖话,脸上有一瞬的呆愣,好像在走神,没过多久,又像是回过神来,老实道:“不熟。”

  既然知道不熟,怎么好意思进到别人的屋子,还躺别人的床?这种没有边界感的行为,实在让人不适。压住心里的不悦,温故开门见山:“找我有事?”

  巫苏点点头:“明天家主会临时召集所有人去湖心台,不管发生什么,你明天都别去。”

  说着缓缓起身,“我只是来跟你说这个而已。”

  “家主召集人去那里干什么?”简直莫名其妙,“我又为什么不能去?”

  巫苏想了想,说道:“你应该知道景辞一直在查弟子失踪的事情,但有件事你应该不知道,那就是界方镇的那套禁术献祭过人命,死了点人。前段时间景辞去了趟赵家,费了很大劲跟他们借了样东西回来,据说那东西可以检测出是否有禁术在身,他打算先检测一下景家的所有弟子,这件事家主已经同意了。”

  赵家在南方,是离景家最远的名门世家。难怪景辞一直在外面回不来,原来是去赵家借东西去了。如果借来的那东西真能检测出禁术,那景辞的做法其实没毛病。温故道:“那关我什么事?为什么我不能去?”

  巫苏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温故,欲言又止了一下,说道:“你去过界方镇,去了就洗不清了。”

  乍一眼看去,好像是在帮温故。

  但巫苏傻,温故可不傻,他没被巫苏给带跑,条例清晰地道:“这跟我去没去过界方镇有什么关系?我身上又没有禁术。”

  而巫苏果然愣了愣,叹了口气,上前拍了拍温故的肩头,认真道:“反正……别去。”

  在这之后,巫苏来来回回就一句“别去”,更多的就什么都不说出来,也什么都问不出来。温故没办法,揉着额头问:“那这么说吧,你为什么要帮我?”

  不问倒还好,一问巫苏突然就急了,“我没有帮你!我是在帮我自己!”

  一说完就气哄哄地往外走,边走边碎碎念:“如果可以,我才不想跟你这种没有灵根的人扯上关系!我身体里的灵根可优质得很,哪是你这种人能比得上的。”

  温故:“?”

  巫苏有病。绝对有病。病得还不轻。

  可能巫苏有他这么做的理由,但他一定没想到,要不是他来这么一趟,温故还不会把湖心台放在心上。

  自从上次后山的事情之后,巫苏在温故这里就已经完全不可信了。谁能知道,平日里看起来呆呆愣愣的人,要杀人的时候那是眼睛都不眨一下。

  召集所有弟子去往湖心台,是在第二天傍晚时分突然召集的。

  只是却不是家主召集的,而是景容。

  景家一应大事,向来都是家主亲自主持,就算偶尔少主在场,也只是当个陪衬,这还是第一次全权交给少主。

  景家权势的更迭,在这一刻似乎有了转动的迹象。但景容看上去并不怎么乐意,一张苍白的脸毫无血色,懒懒垂着眼,睨都不睨一眼任何人。

  从早上开始,天上的云就阴沉沉的,不成气候,这会儿倒是缓缓下起了细雨。雨不大,极小,却还是惹得景容更加不悦:“大哥这是什么意思?怀疑我身上有禁术吗?”

  在景容身前,一枚泛着幽幽蓝光的灵珠浮在空中,光芒时深时浅。这光芒在白昼间看不太见,只有在傍晚之后能看见。

  如果身负禁术,一碰到灵珠,灵珠的光芒就会变成红色。此刻灵珠所散发的蓝光已经相当明显,换句话说,众目睽睽之下,蓝色光芒只要有所变化,哪怕只是一瞬间,都无从掩藏。

  “怎么会呢?”景辞轻笑一声,“容儿是少主,总该试试的,看看这灵珠是不是当真如传闻中那般神奇。”

  说着缓缓伸出手,抚在珠子上,掌心里的灵珠光芒未变,“你看,只是碰一碰而已,怎么,你不敢吗?”

  体内有那么怪异的力量,若说跟禁术无关,景辞倒还不信了。但凡跟禁术有所牵扯的,在灵珠的面前都无所遁形,这一点,他亲自见证过。

  现在,自然也不介意让大家一起来见证。景辞抬手挥了挥:“带上来。”

  话音落下,众弟子往四处散开,只见巫苏从中押上来一个疯疯癫癫的人,扼住那人手腕,强制去触碰了一下灵珠。

  只一瞬,流转的光芒开始变换,顷刻间就变成了刺眼的红光。四下一片哗然,景辞道:“此人曾用禁术试图重塑灵根,结果禁术未成,反倒把自己弄得疯疯癫癫的。大家也看到了,身负禁术,就定然会被检测出来。”

  景辞的视线先是落在这个疯疯癫癫的人身上,又抬起眼,视线落在稍远的地方,在众弟子间扫了一眼,最后才看向景容,神色有些微妙。

  景辞笑了笑:“容儿,该你了。”

  灵珠的红光渐渐变浅,不消一会,又变回了原有的颜色。幽幽蓝光泛着冷意,在烟雨朦胧间格外耀眼,连景容的脸上也映了些蓝色微光。

  但这光和烛光一样,照不亮他的眼睛,反而更显黑眸的深邃。

  长久的沉默后,景容仍一动不动,半垂眼帘,对景辞的话置若罔闻。到了这个时候,哪怕是长老们,也多多少少起了点疑惑。

  大长老侧过头,低声劝道:“少主,所有弟子都在这里看着,要不您还是碰一下吧。”

  而回应大长老的,只有一声不屑的冷哼。

  景容越是拒绝,景辞脸上的笑意就越发深沉。

  这位看似尊贵的少主,不仅身负禁术,还以弟子的人命来献祭,不知道当大家知道这件事之后,少主这位置还能不能坐得下去。

  景辞几乎要笑出声,见景容仍旧不动,便径自走上前,一把拽起景容的手腕,直往灵珠上拉。

  手触碰在灵珠上,灵珠受了力,光芒顷刻间就浅了下去。

  这抹变浅的蓝光晦暗了一瞬,只一下,又重新亮起。

  仍旧是幽深的蓝光。

  景辞愣怔了一下,他不信眼前所看见的,拽着景容的手不撒手,嘴里吐着“怎么可能……”,然后再次往灵珠上拉。

  不管碰几次,灵珠的颜色都没有变成红色,直到景容用光了所有的耐心,重重甩开景辞,才让这场闹剧停下来。

  景容冷哼一声,收回手,往后倚靠过去,单手撑脸,又回到了半垂着眼的懒散模样,只是与刚才不同的是,脸上多了一丝厌烦。尽管如此,他还是大发慈悲地提醒道:“你猜昨日母亲为何突然来看我?”

  那个女人,可从来不会主动见他。

  除非,是家主的意思。

  家主只是想告诉所有人一件事罢了。景家的少主,干干净净,所以,整个景家,也都是干干净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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