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总是寂静无光。

  明明是令人厌恶的熟悉气息, 可不知为何,景容突然不适应了。

  他仍旧蜷缩在角落,只是双手却紧握着一个小小的布袋, 手上的劲道越来越大, 布袋被压起道道褶皱。

  一颗小小的干果滚落, 掉在地上,发出滚动的沙沙声。

  景容紧闭双眼, 过去和现在交替在一起,纷纷扰扰出现在脑海。

  面前恍惚出现某个晴天白日里, 他在一片坞禾草中接纳来自禁地的诅咒之力。

  这道力量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天空一片朦胧, 袭入他的身体,坞禾草受不得这样的污秽,顷刻间就枯萎了下去。

  一只弱小的狗崽被诅咒侵蚀, 也立即咽了气。

  他压不下这股力量, 黑气几乎吞没了他的双眼, 连眼白都是黑色的。

  可即便这样, 他还是抬手咬破指尖,穿过层层弥漫的黑雾, 点在狗崽的额头。

  那一刻, 耳边嘶鸣响起,剧烈的疼痛袭来, 几乎要把他整个人撕裂。

  然后在某个深夜, 他忽然就感知不到下在狗崽身上的禁制了。

  可这里相隔实在太远, 他没有办法……

  不, 或许有办法呢?

  用所有的力量, 以血为引, 强行催动禁地那股他还无法动用的力量。

  只是,他的力量不太够,就算用尽全力也只能保持一瞬间。

  但是没关系,对狗崽来说应该够用了。

  诅咒之力的过度使用,让一些反噬来得太快,模糊了和上一世的界限。

  叫人分不清哪些是现实,哪些是噩梦。

  他蜷缩在角落,一张脸苍白无比,双眼紧闭,眉头紧蹙,因身上的疼痛而显得有些扭曲。

  双手猛一握紧,却抓了个空,只触到空无一物的空气。

  他猛然睁眼,垂眼看向手中。

  手里什么都没有。

  他总觉得手里该有些什么才对.景容疑惑着撑住墙想站起来,刚一动弹,后背就传来针刺般的痛意,他起不来,复又坐了回去。

  自从家主从这里出去后的几个月里,那道门没再开过,断了灵药供给,吃食也从一天送三次,到现在,已经变成好几天才送一次。

  腹间的饥饿感,后背的刺痛感,结合着来自禁闭室的冰寒感,每一样都让人难以承受。

  景容把头压得很低,紧紧抱住双膝。

  他甚至开始没用地想,如果自己这个怪物般的体质争点气,还能修复修为的话,就好了。

  至少那样,他还能得到家主短暂的爱护。

  很短暂,却是他全部人生中仅有的爱护。

  危险的想法在无尽的黑暗中肆意滋长,几乎要把他湮灭。

  突然,一道锁链碎裂的声音传来,景容抬起头,大门被猛地推开。

  一个高挑的身影从晦暗的光里走进来,微弱的光芒挡在那人身后,却还是从周身的边缘挤出些光线。那散开来的样子,像一道道圣光。

  景容一直看着这个高挑的身影走近,然后停在自己面前,俯身蹲下,伸出手搭在自己肩头。

  他觉得他见过这个人,但是他一时又想不起来。

  这人的脸透着些清冷,眼尾拉长,靠近之后,眸中映着景容黯淡又苍白的脸。

  他的手很修长,骨节分明,搭在景容肩头后轻轻摇了两下,在空旷狭小的空间内轻声说着话,响在景容耳边的时候,却震耳欲聋。

  他说:“少主,跟我走。”

  一些已经忘记的记忆从遥远的过去忽然重现,在某个平常的一天,景容凝起灵力,想要碎掉那个吵闹的心脏,就是在那个时候,有个人附在门外,对他说:“我下次再来找你。”

  “你是……”记忆极好的景容,突然有点念不出那个名字。

  “温故。”这个人说道。

  没等景容反应,他一把将他拉起,匆忙往外跑,“我叫温故,少主不记得我了吗?”

  他就这样拉着景容,跑出禁闭室,来到广袤的天地间。

  很多次,每次家主从那个地方拉着景容往外走的时候,他的四肢总会因为僵硬太久而跟不上,常常摔在地上,被拖拽着走。

  擦在地面的感觉他还记得一清二楚。

  唯独这一次,在他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温故拉着他,他忍住了双腿的僵硬颤抖,也忍住了后背传来的刺痛。

  他跟上了。

  “我记得你。”景容回答道。

  夜深露重,天上的月亮又大又亮,将道路照得清晰可见。

  在快要到大门口的时候,景容却放缓了步伐。

  温故不得已停下,回头问道:“怎么了少主?”

  “你为什么要救我?”说话间,景容甩开温故的手,后退两步。

  直觉是种很神奇的东西,他本能地觉得这不对劲。

  温故突然出现的理由是什么,他想不到。景家的任何一个人都对家主唯命是从,也恐惧不已,瞒着家主把他带走,没有人会这样做。

  也没人敢这样做。

  温故默了下,道:“许多年前,你误入我住的地方,还打晕了我。”

  景容没有说话,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你本来可以逃掉的,”温故看了眼四周,确认没有人追过来后,迈起脚步靠近景容,“可是后来起火了,你是因为我才没能逃出去。”

  “你是为了救我,才没逃走的。”

  “所以这次,”温故重新拉住景容的手腕,“我要带你逃出去。”

  景容从来没把那场失败的逃离归算在这种小事上,在他看来,无法逃离家主的魔掌,是注定的。

  可现在却有人主动归罪在自己身上,还要弥补回来。

  景容内心凌乱无比,任由温故拉着他跑,脑中一片混沌。

  他累极了,也饿极了,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想些什么。

  他只知道温故把他带出景家大门,一直跑到一个黑暗的角落,那里藏着辆马车,然后就载着马车彻底逃离了景家。

  一切都顺利得不可思议。

  像做梦一样。

  在这场逃离中,他因为饥寒交迫和身体的疼痛,几度昏睡过去,又因为在梦里梦见醒来的时候,看到的仍旧是家主那张阴冷的笑脸,而几度惊醒。

  醒来时总是大汗淋漓,身体的颤抖还在持续,只有行进的马车压在路上的声音,才让他确信那只是梦。

  真的……逃出来了?景容有些不敢相信。

  抬手掀开车窗的帘子,入目是一片漆黑,冷风过耳,还有股极为压抑的气息扑面而来。

  景容问道:“这是哪儿?”

  驾车的人没有回应他,鞭子一道道打在马身上,马车一路疾驰。

  景容又问道:“我们要去哪里?”

  驾车的人仍没回答他。

  景容察觉到一丝危险,一把拉开帘子:“你要带我去哪里?”

  驾车的人猛地拉住缰绳,马车缓缓停下,那人迎着月光回过头来:“当然是去,你该去的地方。”

  看到那人脸的那一刻,景容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张脸他太熟悉了。

  和家主无比相似,却又不是家主。

  正是那个给他下毒,让他失去修为的人。

  亮堂的月光下,后山道路清晰可见。

  景容跌跌撞撞地往深处跑去,身后那人只坐在马车上,没有追上去,而是安静地看着消失在夜色中的景容,嘴角勾起浅浅的弧度。

  景容跑了很长一段路才回头,不见那人追来的身影,缓缓停下脚步,俯身捂着肚子喘气。

  等到身体稍微缓和一点之后,景容又往前走了几步。

  一路跑来总能听到依稀的野兽低吼声,可到了这里之后,就听不见任何吼声了,那股压抑的气息也越来越重。

  他不由得自言自语道:“这是哪……”

  “这里,是禁地。”一道声音忽然从他身后回答道。

  景容猛然转身,只见温故从暗夜中走进,一步一步逼近自己,“也是你的埋骨之地。”

  “你为什么……”

  景容一步步后退,却被脚下的石头绊倒在地,他急忙撑住地面,想要站起跑开。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温故高出他太多,手脚也灵活太多,手上的刀轻轻一划,就割断了景容的脚筋,下手又快又狠。

  温故重复了下景容的问题,“为什么?”

  然后再次逼近,“因为你的存在就是个错误?”

  像是回答,也像是在提问。

  鲜血从双腿涌出,浸在泥地里,景容下意识曲腿后退,可因为这道伤,他使不上力,只能靠手抵住地面,拼命往后退。

  但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身后,是万丈深渊,只差毫厘,他就会跌入万劫不复之地。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景容的心境已经濒临崩溃,他甚至做不到完整地问出这句话,只是在看向温故的时候,眼中只剩下绝望。

  温故拿刀的手横在半空中,咫尺之间,就能插进景容的心脏,可他忽然就停住了。

  看着景容那张面如死灰的脸,温故的眼中流露出不该有的情绪,默然将刀收了回去。

  温故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随后听见身后传来一道不急不缓的脚步声。

  压下的情绪重新升起,温故重新抬起脸,面无表情地伸出双手,轻轻一推,无言地将景容推入深渊。

  景容凌空倒下,整个世界在忽然之间失去了重量。他急速下坠,劲风过耳,可怖的声音开始从下往上蔓延。

  他只看到眸中所显之人越来越模糊,后来从一个人似乎变成了两个人,最后被黑暗吞噬,直到什么都看不见。

  又是一样的黑暗。

  月亮又大又亮,可是散落下来的月光,怎么就穿不透这股黑暗呢?

  他总是被困在这样的黑暗中,从小到大。

  从出生到死亡。

  第一次,他生出了这样的念头:

  救救我……

  ……谁来……救救我……

  有没有人……救救我啊……

  但是不会有人来救他,只会有将他推入深渊的人。

  让他本就凄惨的人生更加万劫不复。

  恍惚间,他好像又回到了禁闭室,那个他始终无法逃离的地方。

  脚腕处的疼痛时不时传来,他听见锁链开启的声音,落在地上哗啦作响。

  一股暖意搭上肩头,景容紧闭着的双眼动了动,然后用尽力气睁开,眼前的景象从模糊渐渐变得清晰。

  看清眼前的人是谁后,那双本就漆黑的眸子更显阴鹜,“又是你!”

  声调不高,却带着些嘶吼。

  面前的人声音低沉:“是我。”

  这道声音和记忆中的比起来,虽然同样低沉,却似乎多了点平和。

  但他被骗过,所以他比谁都知道这个人有多表里不一,他机械地看着眼前的人,然后用力一推。

  这一次,他不会再让他靠近自己。

  推的那一下,他听见有什么东西从怀里掉出来落在地上,声音不大,有些沉闷,同时还有无数东西滚落在地的声音。

  然后只觉身下一空,他忽然被凌空抱起。

  景容眼底闪过一丝迷茫,看上去有些想不通,他想不通这个人为什么会抱起自己,还是这么奇怪又亲昵的姿势。

  “松开!”

  景容挣扎了起来,但这个人的力气太大了,他怎么都挣脱不开。

  然后景容忽然抬脸,对着这个人的肩头,一口咬了下去。

  他感觉到这个人浑身僵硬了起来,但他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是没有松开自己。

  然后他听到这个人说了一句话,声音低低沉沉的,有种莫名的蛊惑力。

  “你怎么老是咬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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