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主擦拭几下手, 随手把帕子扔在地上,再次抬手,将景容另一边的碎发别在耳后, 道:“这句话的意思是, 你在认错?”

  景容:“我错了, 父亲。”

  家主笑了笑,指尖划过景容白皙的脸, 平静地道:“你看,我都说了不怪你的, 可你既然知道你有错, 那我总该罚你一下。”

  扫过景容的身体, 将手覆在他的脚踝处,“不听话总要付出点代价,不是吗?”

  在家主的习惯里, 他说出的话如果是问句, 他就会等着被回应。

  不管回应的内容是什么, 他都会以他自己想法来做。重要的不是回应了什么, 而是有没有回应。

  所以这次也是一样,他在等景容回应他, 但是所有人都知道, 这种等待不是无止境的,他的耐心很有限。

  景容是他有限耐心里, 最大的耐心。

  家主这种习惯, 景容再清楚不过, 他的眼神仍旧很空洞, 整个人像没了灵魂一样, 可即便如此, 他还是下意识回应道:“是。”

  话音刚落,握住脚踝的手轻轻一拧,有什么断裂的声音和难耐的痛楚猛然袭来。

  然后家主抽回手,伸在景容面前,淡漠地道:“来,容儿。”

  该吸走你的修为了。

  这次景容没再迟疑,反手就将手搭在了家主掌心之中。

  源源不绝的力量从体内抽离,全身密密麻麻地痛起来,如千刀万剐,又如火热般的钢针穿透身体,痛入骨髓。

  景容清醒地感知着力量的散尽,也清醒地承受着力量抽离时所带来的痛楚。

  漫长的,疼痛的,绝望的。

  他知道,当修为废尽这个漫长的过程结束之后,会迎来更为漫长的修为修复过程。

  能比这一刻更糟的,永远是下一刻。

  他的修为又一次被吸尽了。

  恍惚的辗转间,他知道自己又回到了那个暗无天日的禁闭室。

  景容在撕裂般的痛楚中醒来,挣扎间摸索着下床,冰床太冷,他不能继续待在上面。扶在床边想勉力站起,以前不管多痛都还能站起来,这次怎么总是站不起来呢?

  噢,想起来了,他想起来家主拧断了他的腿。

  但是因为全身都是一样的痛,所以一时没想起来。

  不过,没关系。

  景容摸向他的脚踝,用力握住,然后一拧。

  只听“咔嚓”一声,景容接好腿,然后试着动了动。

  怎么还是不行?

  景容恍惚了一下,忽然想起家主拧断的是他的右腿,但是他刚才拧了左腿。

  拧错了。

  本来只有一条腿是断的,现在不小心断了两条。

  大意了。

  景容哑然一笑,从冰床上坐起,两只手分别握住脚腕,两道“咔嚓”声一同传来。

  他又试着动了动。

  行了。

  但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开心的事。

  景容的脸已经因为无尽的痛楚而扭曲无比,他甚至都没有多余的力气睁开眼睛,只摸着爬向墙角,然后缩起来。

  这样他觉得舒服多了,尽管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他太痛了。

  在日复一日的黑暗里,很容易产生来到地狱的错觉。

  可修为一点点重聚时,那清晰的痛感,又时刻提醒着景容,他还好好活着。

  他接纳并且适应这样的黑暗,却始终无法忍受身体的痛楚,但有时会有极少的时刻,他好像会有那么一瞬间会失去感知,就像是麻木了一样,什么都感觉不到。

  可每次一清醒过来,那种感觉又消散不见。

  四下一片安静,他听见胸口微弱的起伏,有节奏的跳动着。

  微弱的光亮从门缝塞进来,被黏稠的黑暗吞噬殆尽。

  迎着一片漆黑,景容缓缓睁眼,抬手放在眼前,微亮的灵力聚集起来,将他整个人笼罩在微弱的光亮下。

  双眼平静而又黑暗,宛如一潭死水。

  照不亮眼睛的光,就没有存在的价值。

  灵力聚往手掌的时候,撕裂般的痛感牵引着全身各处,他的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在修为自动的修复过程中,他还是强行使用起灵力。

  只因为他觉得,心跳声太吵了。

  只要拍下这一掌,就听不见这样吵人的声音了。

  掌间的灵力越聚越多,照亮了他惨白的脸。

  他长睫微颤,看着离心脏越来越近的手掌,晦暗的眸中没有泛起一丝涟漪。

  门缝微弱的光亮被掩住,一道目光透过门缝往里挤,声音极轻:“少主?”

  掌间的光芒暗下,景容抬起眼,看向这道陌生声音的来源。

  外面那人盯着漆黑的环境往各处看了许久,终于适应这片黑暗之后,才发现缩在墙角的黑影,于是再次出声:“少主,是你吗?”

  景容没有出声,也没有动,只安静地望着门缝。

  见里面没有动静,那人揉了揉眼睛,视线重新挤进门缝。

  虽然很黑,但适应之后还是能勉强看到里面的一切,毕竟这道门不是完全的严丝合缝。循着墙角的黑影,他定睛看去,看了许久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少主也在看他。

  当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后背攀上一股莫名的凉意,但他还是压着声音继续道:“我叫温故,之前你误入我的住所,我们见过的,你还记得吗?”

  景容眨了下眼睛,重新睁开时,眼底有抹微小到几乎没有的光亮。

  他记得的,那个比他高出许多的少年,原来叫温故。

  “快没时间了,”温故的声音带着些急切,“少主,我得走了,我下次再来找你。”

  门缝的微光重新涌入,又被黑暗吞噬得干干净净。

  极轻的脚步声匆忙远去,直到再听不见任何声响。

  周遭重新陷入安静,一切又变回了原来的样子。

  修为恢复之后,家主感知到禁闭室力量的涌动,又一次把景容接出来。

  然后又关进去。

  然后又接出来。

  然后又关进去……

  四季更替,景容在一次又一次的循环中逐渐长大,一直长到十七岁。

  而曾经那个说着下次再来找他的,叫做温故的少年,后来再也没有来过。

  “把少主送进禁闭室。”

  一把扔开景容,家主边走边拿起手帕,细细擦拭起来,头也不回地说道。

  透进大殿的光芒一道道照在家主身上,将他几近癫狂的扭曲笑容映得越发阴冷可怖。

  景容匍匐在尊贵的座椅之上,眼中一片眩晕。

  他看着朦胧中家主高大的背影走在光里,最后被光吞噬,消失在殿外。

  家主的亲信没像预料中那般来得快,只有一道不急不缓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停在面前。

  透进来的光亮包裹住那人,投下的阴影盖在景容脸上,微暖的指尖触及下颌,然后捏住往上一抬,迫使景容微微张口。

  液体流入口中,刺激着舌尖,从微苦开始蔓延,渐渐变得苦涩难耐。

  景容没有力气反抗,受到刺激呛咳起来,眼尾微红,泛起零星水光。

  修为尽废之后的无力感加深,他用尽力气微睁开眼,看清这张脸后,呼吸有一瞬的停滞。

  面前这个人,与家主长得极为相似,却又不是家主。

  他很年轻,约莫二十出头,可这神色和家主却是如出一辙的阴冷。

  淡淡扫过景容的脸,松开下颌,然后抚开景容脸上的碎发,将其轻轻别在耳后。

  与此同时,双眼极其缓慢地闭上,再缓慢地睁开。

  嘴角勾起一抹淡笑,然后站起身,转身离去,不急不缓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直到消失。

  一举一动都和家主几乎一模一样。

  最终景容扛不住铺天盖地的倦意,昏睡过去。

  这次回到禁闭室,他断断续续地发高烧,烧了退,退了烧,怎么都无法好转,而体内的修为也没有任何修复的迹象。

  景容挣扎着翻身趴着,将脸贴在冰上,凉意穿透进来,才压住浑身的燥热。

  尽管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但这无法修复的修为让他也明白了个大概。

  他可不是一个蠢笨的人。

  除了反反复复的高烧,他的身体没有了修复时撕裂般的痛感,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是有点感谢那个人的。

  因为那瓶毒药,他偶尔能久违地睡个好觉。

  但也不全都是好事。

  “我快没有耐心了,容儿。”

  说话的时候,家主脸上是带着浅笑的,尾音有些拉长,他将景容垂在脸上的头发绕在指尖,手轻轻擦过脸颊,然后将头发别在耳后。

  打量一圈景容的脸,视线忽然定在微乱的长发上。

  家主双手环过景容的头,面对着他,捧起垂落的长发,轻轻挽起,单手握紧,另一只手取下自己头上的头簪,插在景容的头发上。

  他还是第一次见束起头发的景容。

  “我的容儿都长得这么大了,”甚至有些感慨,“快十八了吧?”

  头发还在家主手中,他的手缓缓下移,手中的头发便在手中一点点下滑,快到发尾的时候,原本松开的手忽然握紧,粗暴地拉扯起来。

  家主扯着景容的头发,将他一脚压倒在地,脸抵在地面。

  “四个月了,你的修为却一点都没恢复!”

  脚下的力道越来越重,“没用的东西!”

  “废物!”

  粗暴地拽起景容的头发,迫使他扬起头,脚抵在后背碾压,然后收起脚,用力一踹。

  这一脚踹在后背上,骨头断裂的声音随之传来。

  “你一天天的都在干什么?”

  “你倒是给我恢复修为啊!!”

  “……”

  家主就那样骂着,踢着,发泄着。

  十多年来,景容作为他提升修为的来源,让他的修为达到了目前修仙界前所未有的高度,只差一点,只差一点就能突破。

  可偏偏在这种时候,景容的修为消失得一干二净,还一直没有恢复的迹象。

  景容怎么敢的,他怎么敢在这种时候影响自己。

  没用的东西!

  这样的打骂持续了很久,家主才渐渐停下来。

  他深吸一口气,收回景容头上的发簪,然后又狠狠踹了一脚,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这种尖锐之物,可不能留给景容。

  力道太大,景容被踹得滚了两圈,撞到墙才停下。他趴在冰冷的地面上,尽管用尽力气抬头,却还是只稍稍离地。

  他努力睁开眼,一只手伸向沉入光亮中的那道背影,大门猛得关上,带走了一切光芒。

  他的手失了力,垂落在地。

  这道门将里面的人和外面的人彻底隔离开来,从此成了两个不同的极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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