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 温故是痛醒的。

  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然大亮,阳光不怎么暖, 却刺得他缓了许久才堪堪睁眼。

  院子一片狼藉, 灵兽早已不见踪影, 昨夜它倒下的地方留下一处大得出奇的坑,一时看不到底, 如果要让这块地重新使用,也不知道要填到何时才能把坑填平。

  但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温故勉力坐起, 抬手掀起另一只手的衣袖, 伤口处的血已经止住了,凝成血痂粘住里衣,只掀到一半便掀不开了。

  温故松开手, 单手撑地, 缓缓起身。

  一旁的大坑足有半人高, 可见在温故晕倒之后, 崽子和那只灵兽还苦斗过一场,只是看这情形, 灵兽最后走了, 只留下个崽子还被困在坑里。

  划个重点,被困。

  温故站起来的时候听见一声狗叫, 转头就见小崽子在坑底巴巴地望着他, 还变回了那副小狗崽子的模样。

  明明打赢了巨兽, 却被困在了坑里, 这种离奇的反差感。

  昨夜大概是威风过的, 只是很遗憾, 温故什么都没看见,晕起来是一点扛不住。

  他看了崽子一会儿,然后伸手指着它额间:“变大!”

  崽子急得转圈,又冲温故狗叫一声。

  温故仍没放弃:“变大!”

  崽子憋足气,双眼怒瞪,最后:“汪!”

  “怎么会这样?”怎么不变大了?

  温故收回手,疑惑着转过身,崽子见他不管自己了,在坑里叫个不停。

  都敢对抗灵兽老大了,这会连个坑都出不来,丢脸,实在丢脸。温故憋着笑,回房从柜子里摸出剪刀和伤药,安抚道:“我先处理伤口,等会救你上来。”

  这话一出,崽子才安静下来。

  它很听话,这让温故不由得微微一顿,他意识到好像从很早开始,崽子就能听懂人话了,只是当时并没放在心上。

  剪开衣袖后手臂露出来,是条很长的伤口,从肩膀一路划到小臂,看上去触目惊心。

  好在手没废掉,也算不幸中的万幸了。

  除了手臂之外,全身各处都有大大小小的淤青,不过都不怎么碍事。

  处理完伤口,温故才把崽子从坑里解救出来,崽子出来后满院子跑,在地里上嗅下嗅,好像在找残余的灵药。

  这事儿温故帮不上忙,他随意弄了点吃的,就回到房间躺着了。

  他累极了。

  明明累得要死,头晕脑胀,似乎是有点发烧的迹象,可他躺在床上,却有点睡不着。

  变成灵兽模样后的崽子,他很早之前就见过。

  那晚月亮高悬,他把景容藏在一棵大树下,后来那里发出声响,跳出来的就是这样一只灵兽。

  额间如血般的印记太好认了。

  那样庞大的一只灵兽,确实很难跟巴掌大的崽子联系在一起。

  可想起那晚,他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月光洒下来的景象,好像后来再没有过那么亮堂的月色。

  也罢,反正月色都是碍眼的。

  压下正要攀升的情绪,温故闭上眼,沉沉睡去。

  他又做梦了。

  好像每每受到什么刺激,他都容易做梦,只是以往的梦又乱又杂,醒来也完全不记得。

  可今天他记得很清楚。

  温故从床上坐起来,伸手从床头拿起水杯,一饮而尽。喝完不解渴,又倒了一杯,喝完之后,他没有放下杯子,而是转头看向床的里侧。

  他冷着一张脸,眉头越锁越深。

  他梦见了景容。

  他梦到了一个很黑的地方,黑到好像能把一切吞噬。

  景容缩在角落,环抱双腿坐在地上,低垂着头,头发散落下来,叫人不看清脸。

  他在那里一动不动,好像整个空间都是静止的。

  可突然之间,景容的脚踝裂了个口子,发黑的血从那里缓缓流出,口子往周围扩散,伤口越裂越大,露出里面的森森白骨。

  血一直往外流,以景容为中心,四下蔓延开来,勾勒出一幅凌乱的图画。

  像毫无章法的禁术。

  这场梦很安静,安静地看着血一点点流出来,一点点铺满整个黑暗的地方。

  景容就像是死了一样,从未动弹半分。

  这个梦很奇怪,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很真实。

  就好像那是景容正在经历的事情。

  ……但是,怎么可能呢。

  他把这场梦归结为自己死里逃生后的情绪残余,也许是手臂的伤,让潜意识联想到了曾经受伤的景容。

  所以才会做这么奇怪的梦。

  压下剧烈起伏的胸口,温故又喝了杯水。

  木屋历经过一场腥风血雨后,倒是再也没有灵兽来侵扰过了,连山里的灵兽吼叫都变得少了许多,也算是因祸得福。

  但从这以后,温故就不上山了。

  那只灵兽在他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心理阴影,就算知道灵兽白天不会出没,他也不愿意去。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

  至于灵药什么的,如果根茎还在,能长出来是最好,长不出来就算了。

  他无所谓。

  嘴上是这么说,心里也这样想,可当看到一些灵药从地里冒芽的时候,温故还是松了口气。

  还好没灭绝。

  只是……温故望着一块空了许久的地,眉头不自觉微微皱起。

  野菜始终没长出来。

  也许是天太冷,现在的气候不适合它生长,说不定来年春天就长出来了。

  因为不去后山,所以温故下山采买的频次变得很高,有时嫌路远,索性在镇上住一夜,第二天再回去。

  一想到反正都要住一夜,不如下午再去镇子,像以前那样起个大早赶个晚集,这又是何必呢?

  于是他果然下午才慢悠悠往镇上去,因为过于散漫,导致到达小镇的时候,已经入夜了。

  站在客栈里,看着面前一脸笑意的店小二问他打尖还是住店的时候,温故问了自己一个问题:我不是来赶集的吗?

  他闭了下眼睛,微微一笑:“都要。”

  他每回来镇上,都没少听说景家的事情。

  自从界方镇的那个禁术被封印后,弟子失踪的事情就没有再发生过了,可是用禁术的人到底是谁,却始终没有消息。渐渐的,这事儿果真变成了一桩悬案。

  这次景家连找替罪的都不找了,就跟其他两家互相推诿。

  而且修仙界的风俗很奇怪,不怎么避讳鬼神,对禁术倒是避讳得紧,一提到禁术就露出那种怕得要死的神情出来。

  除了在界方镇发现了禁术,别的地方其实也有,不只是景家的地盘,还有其他家族的地盘也是。一直以来,禁术一直存在。

  而传闻里,这些年间无一例外,每一个被发现有禁术的地方,都出现了一个小女孩。

  当听到这里,温故就有些发愣了。

  因为他们说的那个小女孩,温故在界方镇似乎碰到了。只是传闻越说越离奇,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根本无从判定。

  说不定是巧合呢,也未可知。

  禁术就先暂且不说了,光说景家的事,景家少主平安归来,其实闹出了不小的动静,只是一传出去,就都变了味儿。

  “对了,你们说景家少主做了什么?怎么一回家就把自己关起来?”一个一脸横肉的壮汉端起酒杯,看向众人。

  一人“啧”了一声,摆摆手:“不是说这位少主喜阴吗?是他自己要待在那种阴间地方吧?”

  “怎么会有人有这种癖好?”

  “说起癖好,”壮汉笑了一笑,“且不论他喜不喜阴,咱这位少主癖好还真不一般。”

  “何出此言?”

  壮汉摇晃着酒杯,神神秘秘地道:“他消失的这些日子里,一直和一个男人住在一起,俩人举止亲密异常,据说还成亲了!”

  “真的假的?”

  “我听景家一弟子亲口说的!不能有假!”

  “难怪难怪,”众人附和道:“难怪咱们景家少主从来不近女色!”

  “原来好的是这口啊!”

  “……”

  众人聊得热火朝天,只听“啪”的一声,有人把茶杯重重放在桌上,茶水四溅开来。

  大堂顿时安静下来,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长相极佳的公子默然起身,冷着张脸往二楼走去。

  店小二刚端出一盘菜,见状立刻在他身后大喊:“客官,您的菜好了!”

  温故脚步未停:“不吃了。”

  语气冰冷无比。

  被扰了兴致,壮汉一脸不悦:“我们说的是景家少主,这位公子急什么急?”

  “就是啊……”

  “这般听不得说少主,难道你跟他有一腿?”

  “……”

  温故脚步微顿,刚提起的脚又落了回去,他停在楼梯中间,转过头。

  烛光铺散开来,照亮了他的大半张脸,另一半则沉入暗处,叫人看不清楚。

  垂眼往底下看去的时候,众人都不自觉噤了声。

  壮汉愣了一瞬,但他并不畏惧,还想再说点什么不饶人的话,却被店小二拉住。

  壮汉回过头,店小二凑近他耳边,小声道:“那位公子腰间系的是景家玉佩,客官莫要纠缠。”

  一听到景家二字,壮汉的酒立即醒了大半,他忽然就想起刚才那人的眼神,虽然看似平静,里头却好像夹杂着许多情绪。

  他想不到什么词可以准确描述出来,只是越想越觉得危险。

  当着景家人说他们少主的不是,简直是活够了。

  冷意爬上壮汉的后背,他下意识重新看向那人,看过去的时候,那人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楼道转角。

  流言蜚语温故听过太多,他的名字也以各种方式出现在其中,跟自己有关的无关的都有。

  他都不介意。

  但是,唯独以这种方式出现的流言,他不想听到。

  一个字都不想听到。

  关上门,温故给自己倒了杯茶水。

  放下茶壶的时候,不经意间看到桌上摆放的吃食,那张本就阴沉的脸又冷了几分。

  没过多久,敲门声响起,外头传来店小二的声音:“公子,热水打好了,可方便进来?”

  温故的眉头松了松,沉声道:“进来吧。”

  店小二推开门,把一桶热水放到屏风后头,然后取下肩上的帕子,一边擦手一边道:“公子请自便,有事叫我就行。”

  说完便退了出去,正要关门,温故忽然叫住了他:“等等。”

  店小二:“公子有何吩咐?”

  温故端起茶杯走到窗边,只留了个背影给店小二,语气仍旧泛着冷意:“把桌上的核桃撤走。”

  招待过无数客人,只见过多要吃食的,像这样单独不要其中一种的还是头一次见,店小二有些疑惑,便问道:“公子不爱吃吗?”

  温故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道:“撤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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