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故做了一个梦, 他不记得梦的内容,但他知道是个很长的梦。

  可应该也不是什么好梦。

  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床上, 身旁的景容坐在矮木凳上, 单手撑脸抵在床边, 眼睛却没有看他。

  顺着这道目光看过去,只见景容的另一只手随意地搭在床边, 食指毫无规律地画着圈,这动作看上去好像指尖缠绕着什么, 但那里明明什么也没有。

  温故恍然了一下, 他记得刚才好像, 景辞要杀他们。

  所以现在是怎么个情况,景辞放过他们了?

  但,怎么可能?景辞恨不得杀景容而后快, 而景容现在好端端的在自己面前。

  “少主, ”一名弟子站在门外, 俯身行礼, 道:“家主又催了。”

  闻言,景容轻抬眼皮, 没有回应。他转过头, 见温故醒了,冷淡的表情倏然变得生动起来。

  原来, 就在景辞打算破门而入之时, 家主突然造访。

  来得毫无征兆。

  景辞还想隐瞒景容在这里, 没想到林朝生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 从泥地里爬起来, 挥舞着肮脏的衣袖, 急吼吼地冲家主大喊:“少主……少主在这里……”

  除了景容之外,景辞这辈子没这么想杀掉一个人。

  温故从床上坐起,浑身仍觉乏力。

  虽然过程很艰难,但好像终于能把景容送走了,他喜不自胜,笑意染上眉梢,对景容道:“你是不是要回景家了?”

  温故脸上的笑意太暖人,逼得景容的好脸色硬生生垮了下来:“你好像很想让我走。”

  然后在景容不悦的目光里,温故微笑着,重重地,点了下头。

  “你……”

  景容怔得快要说不出话。这还是温故头一次这么直白地承认一件事,以往一遇到点什么事,温故总是避而不谈,或沉默,或微笑,或转移话题。

  只有这次,是这么的绝对。

  他哪知道,从一开始,温故就想把他给送走,这个念头从来没有变过。所以,对温故来说,这得是这么久以来最值得庆祝的一件事了。

  只是好歹也朝夕相处这么久,温故又一想,表现得太高兴似乎不太好,更何况景容这人有点敏感,如果察觉到什么,将来不放过他怎么办。

  于是温故抬手压了压喉结,迎着景容不悦的脸,劝解道:“回去吧,回去继续做你的少主,你家才是你该去的地方。我这里,不适合你。”

  “你是不是嫌我麻烦啊……”景容垂下眼,声音闷闷的:“很多事情我可以自己做的,我不用你扶,也不用你抱,衣服我可以自己洗,我还可以帮你做饭,我……”

  他越说越小声,甚至带了点哭腔,到后面几乎听不见声音。

  温故还没来得及开口,外头就又来了名弟子,再一次催促了起来:“少主,家主又催了。”

  景容置若罔闻,只听外面的弟子接着道:“家主说您若再不走,就即刻传信让夫人亲自来请您。”

  这一次,景容终于给了外面的人一点反应,转头看了出去。那名弟子对着景容恭敬地行了一下礼,才默默退下。

  对温故来说,也不是时不时都会想得起原作内容的,只有在这种特殊提示下,才会想起一些片段。

  他想起来,景容对那位母亲是很珍视的。

  长久的静默之后,温故缓声说道:“我送你出去。”

  看着温故病恹恹的身体,景容长睫微颤,这一次没再提要留下的事,而是问:“你行吗?”

  这话温故就不爱听,他当即起身下床,俯身一把就将景容横抱起来,站起来的时候恍惚了一阵,头上好像有几颗星星在环绕,却还是嘴硬道:“你看我行吗?”

  景容没搭话,温故也没在意,抱起他就往外走。

  他急着往外走的样子,让景容的眼眸暗了又暗。

  走到走廊中间的时候,被横在中间的什么东西差点绊了一跤,本以为是山间野蛇,温故还有点后怕,一看结果发现是景辞。

  景辞呆坐在地上,忽然被踢了一脚,下意识抬起头来。

  这脚一绊,绊了个六目相对。

  温故最先收回目光,慢悠悠地继续走,边走边赶人:“坐着干什么,还不走?”

  经过这件事,原主跟景辞这么多年积攒下来的情分算是被嚯嚯完了。反正这层纱也破了,温故也不想装了。

  俩瘟神,一起送走。

  与温故不同的是,景容一直平静地看着景辞,直到景辞感觉到什么,也看向景容之后,景容的目光才变了变。

  他嘴角微扬,目光里带了丝一眼就能瞧出来的挑衅。

  他就那样看着景辞,丝毫没有察觉到温故停了下来,片刻后,一个小布袋被放进怀里,他才回过神来。

  “这是什么?”景容问道。

  温故微微一笑:“特产,路上吃。”

  景容本想打开看看布袋子里装的什么,可他的手刚抬起半分,复又落了下去,重新搭在温故肩头。

  挽着温故脖子的手不自觉紧了些。

  院门口两边的弟子见温故过来,低头将门打开,连多余的动作都没有半分。

  举手投足间全是恭敬,可见平日就是这般模样,家主身边的人果然是不一样。

  一辆颇为雅致的马车停在道上,一旁站着个身披深色锦袍的高挑男人,听到声响,那人转过头来,眉目深邃,长相颇为俊朗,那张脸与景辞有几分相似,更显成熟,却看不出实际年岁。

  正是家主。

  家主浑身上下透着股从容自若,光是站在那里,就有些不怒自威。

  而家主越是高挑,就越显得景容……娇小。

  景家的基因实在奇怪。

  从温故一出来开始,家主的目光就勾在景容身上,四下打量,仿佛在端详一件名贵的物件。

  全然不是父亲看儿子的眼神。

  这眼神意味着什么,别人不懂,温故是懂的。

  确实是看物件的眼神。

  景容在家主眼里,就是个物件,可以是价值连城的宝贝,也可以是随时可丢弃的废品。

  不等家主发话,温故敛起神色,径直走向马车。要看回去看,反正温故不想看了。

  这粘稠的令人反胃的视线。

  将景容送进马车,扶他坐好,直至转身出了马车,两人全程没有再说话。

  离开前,温故看了一眼景容,只是景容却没有看他。

  压在心上许久的石头终于消失,温故只觉未来一片光明,连嘴角都止不住上扬。

  但很快上扬的弧度又换了个方向,往下撇去。

  因为他迎面撞上了景辞。

  景辞没说话,只是深深地看眼温故就走向家主,还恭敬地喊了声“父亲。”

  温故以为景辞会对自己说点什么,比如“我对你好失望、你为什么要骗我”之类的苦情话,可景辞一个屁都没放。

  所以原作中的温故存在的意义,仅仅只是给主角悲惨的经历中再添上浓重的一笔,连配角景辞的情绪都带动不了。

  一个不怎么重要的反派炮灰,廖廖几字就是他的一生,死的时候还能惹得读者一片叫好,谁会在意他的感受?

  温故叹了声气,是的,他看到书里温故死的时候也在想,终于死了。

  于是我就成了你。

  温故:“……”

  这福气谁爱要谁要吧。

  正要进屋,只听身后有人喊了声“阿故。”

  但这声却不是景辞喊的,而是家主。温故闻声回头:“景伯伯,有何贵干?”

  家主从腰间扯下一块玉佩,对着温故的方向一扔,道:“多谢你对容儿的照料,这玉佩就送你了。”

  玉佩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落在温故前方两步的草地上。

  明知道他没有灵根,还故意不扔准,家主就压根没打算让他接住。恐怕也不是真的感谢他,只是做点样子给别人看。

  温故俯身拾起玉佩:“多谢景伯伯。”

  人下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多说无益,免得影响自己过清净日子。再说了,家主贴身戴的东西,应该是差不了,不要白不要。

  指不定下半辈子都能靠这个玉佩养。

  温故微微一笑,打算明日下山把这卖个好价钱。

  这一刻,他连新买的房子建在哪都想好了。

  家主负手而立,微微点头,又道:“见此玉佩如见我,阿故可要好生保管。”

  温故:“……”

  家主在原地站了许久,一直望着木屋,眼中似有微光浮动。后来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沉下了脸,命令道:“以后没我命令,谁也不准再来此地。”

  家主下此命令,众多弟子并不为此感到奇怪,毕竟挨着禁地,本就不该来此的。

  可景辞不这么觉得。

  他弯下腰,面无表情地道:“是,父亲。”

  违背命令擅自来此,家主这是在敲打他。

  他之前一直认为弟子消失的事与景容有关,家主因为知道景容的踪迹,所以才一直包庇。可是如今这样看来,家主一开始并不知道景容是死是活,如今还对景容的出现惊喜不已。

  这太奇怪了。

  温故回到院内,看到走廊上全是泥的时候,挂在脸上的笑意浅了一些。

  走两步,看到厨房一片凌乱,笑意又浅了一些。

  别过头,不经意看向绿意盎然的菜园,看过去的时候,笑意彻底消失。

  不是,我野菜呢?

  又毁了?

  景家。

  少主平安归来的消息,几乎在片刻间就在景家传得沸沸扬扬。

  回到景家之后,弟子们听从家主的吩咐,将景容送入大殿,放在象征家主之位的高堂座椅之上。

  那个旁人连看都不敢多看一眼的位置,可以被少主随意使用。

  安置好景容之后,家主遣掉了所有弟子,偌大的大殿之中,只剩了他和景容二人。

  比起家主,景容身形娇小太多,他坐在座椅中间,只占据了一小块地方,过于苍白的脸在金色座椅的映衬下,看上去颓然又尊贵。

  景容抬起左手,用手肘抵住一旁的扶手,身体微倾,头往一旁倒去,手便拖住了侧脸。

  这是个比较舒服的姿势。

  他单手撑脸,居高临下地看着殿内缓缓走近的家主,然后伸出右手,手心向下,自然地垂在空中。

  家主一向威严,鲜有笑意,但此刻嘴角却是带着笑的。

  他一步一步靠近景容,然后在景容的面前停下。

  “容儿,为父很是思念你。”

  家主面带笑意,俯下身,用双手握住景容的手腕。

  他闭上眼,双手的力道越来越重,握得景容的白皙右手因充血而变暗,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看着家主那张泛着笑意的脸逐渐阴沉,直到彻底垮下去,景容的嘴角肉眼可见地扬起,轻声问道:“怎么了,我的父亲?”

  家主黑着脸甩开景容,转身用殿外弟子也能听见的话语说道:“送少主去禁闭室!”

  没有人知道殿内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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