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故猛然一顿。

  不大的房间中, 景容坐在床边,双腿离地轻轻晃动,闻言抬起眼, 探出头, 越过温故冲景辞看了过去。

  嘴角勾起个淡淡的笑意, 景容轻飘飘地道:“当然是要带我走呀。”

  看上去好像云淡风轻又毫不在意,还打了个招呼:“好久不见, 大哥。”

  上一次见到这位大哥,还是上一世呢。故人以这种方式重逢, 一点都不叫人欢喜, 这个人还像上一世一样, 一点都没变,巴不得他死。

  景容笑容明艳。

  长睫之下的黑眸,却缓缓爬满阴冷幽深。

  在短暂的静谧之后, 长剑一寸一寸出鞘, 刺耳的声音将一瞬的安静打破。

  景辞拔出剑, 剑指前方, 也不知指的是温故还是景容。

  “原来你真的还活着。”景辞嘴角轻扬,无数凌乱的情绪在脑海中闪过, 最后却将目光看向温故。

  这眼神极为复杂, 好不凌乱,好像憋了无数问题, 却又不知道要怎么问出口。

  他给了温故全部的信任, 可是,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温故, 一字一句地命令道:“解释。”

  比起杀景容, 他似乎更想先解决温故的问题。温故愣了一下, 茫然道:“解释什么?”

  看上去似乎很不解。

  雨后的空气有些潮湿,凉风润着湿气涌进房间,景容不自觉收了下腿,绑在脚腕处的银铃极轻地响了一下。

  与此同时,温故微微皱眉,像是反应过来了,倏地看向景辞:“你什么意思?”

  问道:“你怀疑我?”

  然后自嘲般地冷笑了一下,哑声道:“我不过是想自己把他解决掉,所以才没通知你。就算没有灵根,我也一样可以用我的方式帮到你……”

  温故沉下脸,声音越发冰冷:“这个解释你满意吗?”

  一直以来,没有灵根都是温故内心深处的隐痛,这件事没人比景辞更清楚。

  温故小时候生了场大病,多年不愈,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场病伤到了脑子,病好后老是会忘记自己的名字,还神叨叨的,时常对人说:“我明明有灵根的。我真的有,不信你探探……”

  但他的身体,用灵力随便一探就知道,根本没有灵根。

  但温故总不信。很多人都拿他当小傻子,说他是个废物,终此一生都只能做个没用的人。直到景辞告诉他,没有灵根也没有关系,就算没有灵根,他一样是他很看重的人。从那时候起,温故似乎终于接受了没有灵根的事实。

  后来再也没提过灵根二字。

  所以景辞从一开始就觉得温故好把控。

  可是近一年以来,他总觉得温故好像变了,跟以前不一样了。

  直到看到景容好端端的待在这里,景辞才意识到原来温故背叛他了,难怪会变化如此之大。可听温故刚才所言,他又有些犹豫了起来。

  温故的状态和表情,不像是装的。

  景辞神色微动,欲言又止了一下,终究还是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就算之前有别的考量,他相信,就像以前一样,不论发生什么,温故总会选择他。

  没人比他更了解温故。景辞深吸一口气:“阿故,你先出去。剩下的交给我。”

  温故点了下头,面色不虞。与景辞擦肩而过时,还随口提起了要求:“别把房间弄太脏。”

  声音没了先前的冷漠,变得自若了不少,还轻飘飘地解释道:“太脏的话,不好收拾。”

  景辞眼尾微扬,将目光重新聚在景容身上,沉声道:“我尽量。”

  他们两个向来如此,一个做事,一个收拾,谁的手上都不干净,总的来说,是配合极好又相对省心的搭档。

  景容像在看戏一样,看着温故离去的背影,脸上露出了一丝意犹未尽的表情,然后蓦然移开眼,用那双幽黑的眸子平静地注视着景辞。

  轻抬指尖,眼底黑气涌动。

  而景辞也在此时剑指景容,越逼越近。

  眼前的人凝起灵力,挥下一剑。在这一刻,所有的动作忽然之间似乎变得极为缓慢,与禁闭室中的身影重叠,连面容也变得清晰起来。

  “啪”的一声。

  剑气凝在半空,然后倏然散尽,景辞应声而倒。

  温故丢下手里带血的烛台,绕过倒在地上的景辞,俯身一把抱起景容,道:“他居然信我。”

  面对这样拙劣的谎言,可这个一丝不苟的景辞,愣是信了。温故觉得多少是有点离谱。而更离谱的是,他看到景容的脸色显然僵了一下。

  温故不由得问道:“你也信了?”

  怀里的景容没搭话,只低着头,半张脸都沉在黑暗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但肩头传来的力道却很重,景容用力拽着他,好像不抓紧的话就再也抓不住了一般。

  温故没意识到和死亡擦肩而过,只是向景容走去的时候,觉得景容和平时有点不一样。

  具体哪里不一样,他说不清楚。

  大概是……被吓着了?

  温故觉得勒得慌,有点喘不过气,尽管如此,还是安慰道:“没事了,别怕。”

  景容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害怕,可不知为何听到温故说这两个字的时候,有种奇怪的情绪开始从心口蔓延,袭往全身,变得一发不可收拾,连身体都微微颤抖了起来。

  他清楚记得,当听到温故说那些话的时候,混迹在点滴日常中的微小抗拒,在那一刻就百倍千倍地放大开来,直接让他几乎失去思考能力。

  只差一点,差点就动用了那股力量。

  也差点让事情变得无法挽回。

  轻轻呼出一口气,景容抬起眼睛,眼里眸光微动,说道:“温故,在大哥和我之间,你选择的人是我吗?”

  奇怪的对照组又一次出现了。

  温故没回话,大步走在走廊上,而景容一直在说话,一刻也没停:“你为了我打伤了大哥,大哥很坏,他以后一定会伤害你的,没关系的,温故,以后我保护你。我会像你对我一样对你好的,不,我会对你更好的,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

  温故:“……”

  景容今天吃错药了吧?

  槽多无口,都不知道要从哪里说才好。一个走都不能走又十分弱小的人,竟然说要保护他,温故甚至有几分想笑,只能礼貌又淡漠地拒绝道:“多谢好意,不用了。”

  谁保护谁还不一定呢。

  刚才形势紧急,温故绕到景辞身后就往烛台摸去,好在景辞的注意力都在景容身上,才让他有了得手的机会。

  烛台沾了血迹,在地上来回滚动,碰到景辞的手后才停下来。

  没过一会,地上的人动了动,从地上艰难地站起,身体还有些晃动。

  温故撞开院门想往外跑,看见外面的景象,突然脚步一顿,猛地停住,往后退了半步。

  湿润泥泞的小路上,林朝生正往这边走来,他单手持剑,走起路来是一如既往的招摇过市,越走越近。

  见温故出现,林朝生先是给了个熟悉的白眼,待看到温故怀里的人后,整个人突然愣住,他瞳孔微缩,惊道:“少主?”

  比起景容还活着这件事,林朝生的重点反倒是:“你的新娘子竟然真的是少主?”

  毕竟他们昨日才刚见过,而且连温故抱景容的姿势都没有变换半分,唯一的区别就是景容穿的不是婚服。

  林朝生好像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你们两个真的成亲了?”

  温故:“……”

  这个是重点吗?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

  温故就有点无语。

  “可是少主你……”林朝生的脑子显然又一次陷入了微醺状态,“可是少主……”

  说着“啊”了一声,他终于想起了自己要说什么,忙道:“主子呢?主子没留在界方镇,我怀疑他要对……”

  话还没说完,一道掌风就狠狠劈在了他的后颈。

  在他身后,巫苏缓缓收回手,自言自语般喃喃道:“师兄怎么会来这里?主子不是把他支去看守禁术了吗……”

  如此看来,林朝生跟景辞竟然不是一路的。

  可事情也变得麻烦起来了,巫苏在前,横竖是没得跑了。温故下意识往后退,而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了一道沙哑的声音。

  景辞扶着墙,踉踉跄跄地走出来,一手按住后脑,一手用剑指着温故的方向,吼道:“杀了他!”

  见景辞这般狼狈,巫苏下意识一愣,景辞急得催促了起来:“我说,杀了景容!”

  巫苏这才回过神。举起剑,这一剑举得快,却一举上去就停住了,顿在空中迟迟不往下落。

  巫苏在迟疑。

  大好机会,却又不知道在迟疑些什么。

  见巫苏是这个反应,景辞恨道:“没用的东西!”

  不管巫苏在迟疑些什么,至少证明面前似乎不是死路。

  温故紧绷的神经松了松,再次试着往前走,试图走出院子。但很快他就又停住了。

  只见巫苏缓缓走进来,脸色冰冷异常,有了点视死如归的意味在里头。只见他握紧剑,先是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景容,然后将目光放在温故身上。

  莫名的熟悉感再次涌上心头。

  只是这一次,巫苏已经没了迟疑。

  另一边的景辞扶墙往这边走来,凝起个泛着痛意的笑脸:“容儿,你逃不掉了。”

  一面是巫苏,一面是景辞,温故一退再退。

  眼看无路可退之际,巫苏对准他们挥剑而下。

  这一剑往下挥的时候,景辞还在艰难地往这边走,见状神色一滞,下意识喝道:“住手!”

  他没想到巫苏出剑这般快,更没想到巫苏会下这么重的手。

  可已经来不及了。

  明明只是一介外门弟子,出剑的速度却如此惊人。

  剑气落下的瞬间,温故转身跃进厨房,“嘭”的一声,门被关上。

  关门的动静太大,连原本开着的窗子都落下来稳稳关住。

  剑气扑了空,只在厚重的门上留下一道长长的痕迹。

  好在温故反应快,这位置又正好离厨房近,才能顺利逃脱。尽管如此,这道剑意还是穿过木门,打在了温故的背上,痛得他闷哼一声。

  没人知道,在无人注意的暗处,缕缕黑气升腾涌动,沿着地面早已攀上了巫苏的身体。

  那一剑本落不到他们身上的,只是没想到温故不按常理出牌,在这种紧要关头都能找到绝处逢生的路。

  也没关系,结果大差不差。

  温故背靠木门,缓缓跪坐下来:“锁下门,小少主。”

  这道声音极轻,景容听出了话里的虚弱,一边摸过去插上插销,一边抬眼,一看就看到温故那张面如死灰的脸,忙道:“你怎么啦?”

  就算那道剑意穿透过来打在温故身上,也不该是这样的。

  常人受不起剑意是事实,但那力量已经被他化去了十之八九,怎么还会这样?

  难道温故一点都沾不得吗?

  温故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说上什么,眼皮就变得沉重不已,身体不自觉往一旁倒去,然后失去了意识。

  屋外。

  巫苏举起剑,厚重的灵力汇聚其中,再次对准木门。

  区区木门,一剑就能碎了它。

  他正要往下挥,却不想景辞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他的面前,然后对着他狠狠踹了一脚:“谁让你对温故下手的?”

  巫苏被踹倒在地,腿上疼痛难忍,他抬起脸,难以置信地看着景辞。

  景辞头很晕,他站不稳,却还是挪到巫苏面前,再次不留情地踢了下去,肚子,胸口,哪里脆弱就往哪里踢。

  “你没听到我让你杀的是景容吗?”

  “我让你杀温故了吗?”

  “狗东西,你死一万次都抵不上他一条命!”

  “……”

  景辞一遍一遍地骂,一脚一脚地踢打。

  他气极了。

  什么下贱玩意,也配杀他的人。

  踢着踢着,景辞收了脚,这样的踢打本该是很痛的,可他看到巫苏在笑。

  停下动作后,景辞渐渐恢复了理智。

  巫苏或许没有针对温故,只是难免会伤及他,只要一想到温故可能会死,景辞就忍不住。

  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杀死景容,错过这次机会,下次就不知道是何时了。

  他缓缓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只剩狠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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