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景辞跟着温故进了院子,景家那几名弟子就一直在原地等着,等了许久都不见景辞出来。

  景家向来门规森严,而最近外界又正好有点不太平,就管得更严了些,闭门时间也提前了一个时辰。后山偏远,由于挨着禁地的缘故,无法御剑,要回景家只能下山绕行,天色已经很晚了,如果再不走,很可能赶不及在闭门前回去。

  可偏偏作为家主的儿子,景容也好,景辞也罢,没一个好相与的。

  景容平时鲜少露面,大部分弟子见他的次数都屈指可数,不露面的时候倒也罢了,一旦露面,总叫人很惶恐。谁都知道少主这人性子乖张,很不好伺候,稍有不周到的地方,等待这些弟子们的就是被各种处置。

  只要有景容在场,所有人都会打起十二分精神,不敢有一丝懈怠。

  至于景辞,家主开宗祠为他恢复长子身份那夜,平日里欺辱过他的一些个弟子,好几十名,在宗祠门口密密麻麻趴了好几排。板子一个一个地打下去,打了一个时辰不带停,宗祠外哀怨四起,家主只当没听见似的。

  自此以后,整个景家,只要是个人,见了景辞都得称他声“主子”。

  于是他们只能在心里急,互相张望,谁都不敢去催促一声。

  正在他们踌躇之时,屋内冷不丁传来一道声音,听着像是什么重物坠落在地上,厚重而又沉闷。

  动静这般大,里面却没有说话声。

  想上前看看发生了什么,又不是很敢。那声音像一个人的倒地声,也可以像两个人的倒地声,更可以像一个人被另一个人扑倒在地的声音,唯独不像出了什么事。

  景家一直有传言,说这位新主子跟温故有点不清不楚,但不至于就那么忍不住吧?

  景辞可不像那种会被欲望支配的人,正相反,他极度冷静,极度克制。至少,从目前来看是这样的。

  而好巧不巧,就在这时,屋内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喘息。众人一听,脸色皆是一凝。

  从景辞跟温故单独进去后,其中一名弟子的表情就有些反常,在听到这声浅淡的喘息后,更是当即就冷了脸,不顾其他人阻拦,擅自往木屋走去。

  这位弟子刚走进院子,就听见“吱呀”一声,厨房的木门被打开,紧接着,昏迷不醒的景辞就被温故一脸淡定地拖到了门外。

  温故轻抬眼皮:“他中毒了。”

  还试着解释了一下:“误食了毒蘑菇。”

  说着,又拖了下景辞,让他的身体抵靠在门上。

  见这名弟子愣在原地,不来看看他的主子,一双眼睛反倒直勾勾盯着自己看。温故站起身,默然片刻后,道:“所以我打算把他直接埋了。”

  他语气散漫,说得随意,听上去似乎又不像在说玩笑话。

  自从草药和野菜莫名被毁之后,院子里就只剩了乱糟糟的土壤,看上去毫无生气,于是温故说得有理有据:“你看,我这块地正好缺点肥料。”

  说着还冲弟子看过去,好似在跟他商量一样。

  而这位弟子也是不负众望,一直处在呆愣状态,迟迟没有缓过神。好半天后,仿佛才意识到温故也在看他,像受到刺激一样猛然回神,吞吞吐吐地道:“你刚刚……说……什么?”

  也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重点是,温故都把人拖到这份上了,这位弟子竟还不过来看看景辞,没眼力见的人多了去了,这么没眼力见的,还是第一次遇到。

  就不怕景辞出了什么事,到时候回去没法交待吗?

  也是直到这时,温故才发现这名弟子眼熟得厉害,好像在哪里见过。他努力回忆了一下,好像……嗯,确实眼熟。

  罢了,不想了,想不起来。

  “我刚才说,”温故瞥了眼景辞, “赶紧把你主子带走。”

  看过去的时候,余光不经意瞥见地上的木棍,目光短暂地停留了一瞬。

  在他拿起木棍还没来得及做什么的时候,景辞就自己晕了。

  这一棍没打下去,是个遗憾。

  温故甚至贴心的重复道:“他是误食了毒蘑菇才晕倒的。”

  不管这位弟子刚才是没听见还是没听清,都得撇清一下跟自己的关系。

  是景辞误食的,跟他可没关系。

  区区野蘑菇之毒,既不是灵草,也没经禁术染指,加上吃得也不多,对景辞这种高修为的人影响不大。而且那可是景家,门下十大长老,没一个是吃素的,给景辞解毒还不是轻轻松松的事。

  前提是,他们能准时赶回去。

  那名弟子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点,赶紧上前查看,在确认景辞脉息无碍之后,就扶着景辞往外走,走到院门的时候,弟子顿了顿,“你刚刚是不是说……要把景辞当肥料?”

  这名弟子叫的是“景辞”。在原作的设定中,修仙界十分看重身份地位,就算是各家的长老,都不能直呼主人的姓名,遑论其他弟子。

  可这名弟子却叫了。不光叫了,还在问出的那句话的时候,用着一种质问的眼光看向温故。

  不过他这人没什么气势,人看着也有些呆愣,张了张口,似乎还想再说点什么,温故一句话就给他顶了回去:“再不走的话,家主该罚你们了。”

  一听到“家主”二字,这名弟子脸色一下就变了,赶紧叫上其他人一起来扶景辞。

  看来“家主”二字的威慑力比想象中还要大得多,省事了。

  如果不是赶时间,这些人应该没这么好糊弄。

  “主子怎么样了?”

  山间,马车驶在密林之中。

  “暂时无碍,赶紧回去让长老看看。”回话的正是刚才和温故说话的那名弟子,巫苏。

  今夜的月光亮堂得厉害,视线出奇的好,即便驾马车的是个新来景家不久的小弟子,走起山道来也毫不费力。

  绕过一处弯路,小弟子忍不住好奇,问道:“刚才那是什么人?住得这般远,为何主子还特意来瞧他?”

  小弟子进门时间短,没听过景辞的事情,更不知道温故。

  巫苏回头看了眼景辞,沉声道:“一个没有灵根废物罢了。”

  小弟子正想多问几句,视线忽然之间暗了下来,正在疑惑之时,只听巫苏道:“又来了!”

  “什么又来……”小弟子话还没说完,就被巫苏挤开了,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手中的马绳也被抢过,鞭马声响彻耳畔。

  马车疾驰而过。

  明明月亮高挂,视线却黑得诡异。若细看的话,其实是能看见一层一层的黑色雾气铺满山间的。

  巫苏上次跟着师兄林朝生带着来这里的时候,也遇见了这诡异的雾。

  同上次一样,在雾气碾压下来的瞬间,体内的灵力便像是在被一口一口吞食一般,以极快的速度消失起来。

  灵力低微些的弟子顷刻间便晕倒了。

  当马车彻底驶离后山之后,巫苏已经筋疲力竭,他深深喘着气,回头看向后山。只见月亮高悬,照得能看清后山的一草一木,全然没有黑色雾气的踪迹。

  仿佛刚才是场幻觉。

  他抬手擦了下脸,暗自庆幸还好跑得快。

  做了个深呼吸,扬起马鞭,然后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

  他看到自己手臂上遍布伤痕,血流不止。

  一路上只顾逃离,现在缓过劲来,才意识到劲风过耳所带来的疼痛感,原来是为雾气所伤。

  待车辙声远去,直到再也听不见任何声响之后,温故才出门去寻景容。

  大树底下没看到景容,于是他只能掌着灯往丛林深处找,可奇怪的是,从一进入丛林开始,他就感到了一种无形的压力。这种感觉很难形容,很不舒服,还压得人有点喘不过气。

  真是奇了怪了。

  没看见景容就罢了,连崽子也不知去向。

  莫不是被那只灵兽吃了?

  但这应该不太可能,灵兽只是攻击性强,伤人致死的事情常发生,吃人倒是很少听说。

  温故一边找,一边又忍不住回想刚才出现的那只灵兽,浑身雪白,一双眼睛漂亮得像星辰,不谈其凶残程度的话,它其实是很让人喜爱的。

  而这么神奇的物种竟然是真实存在的,实在是不可思议。

  温故越走越深,眼见要进到后山深处,几声细碎的银铃声响了起来。

  这声音……温故回头望去,听着倒像是在回家那边的路,可他明明是从那边一路找过来的,一路上并没有看见景容的身影。

  难道是找漏了吗?温故转过身,快步往回走,边走边找,最后在一处隐秘的草丛中发现了景容。

  他看见景容坐在地上环抱双腿,将外袍抱在怀里,双手攥紧衣角,指尖微微发力,有些颤抖,像是冷,又像是被吓着了。

  温故放下灯笼,伸出手道:“小少主,来。”

  景容低垂着头,眼睛明明是睁着的,目光却涣散得厉害,像听不见话一样,不动弹也不回应。如果不是还在颤抖,温故都要怀疑他是不是死了,还是死不瞑目的那种。

  毕竟,景容皮肤很白,哪怕在夜里都白得扎眼。

  温故俯下身,手轻轻抚在景容的肩头,问道:“你怎么了?”

  碰触到景容身体的瞬间,周遭好像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在散去,那股突如其来的压迫感也消失了。

  景容在微弱的烛光里抬起眼,脸色煞白,没有一丝血色,他将温故平静地看入眼底,涣散的目光随之一点点聚拢,肉眼可见地恢复起来,整张脸也渐渐有了生机。

  看来果然是被吓着了,温故再次伸出手:“来,我带你回去。”

  景容定神看着温故,像被下了蛊一样,松开衣袍,乖巧地伸出手。可指尖还未碰触到温故,眼前的手就收回去了。

  景容蓦然抬头,紧接着,身下猛然一空。

  温故单膝跪地,一把将景容拦腰抱起,轻笑道:“忘了。”

  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忘了小少主站不起来了。

  如果是平时,他弯个腰就能抱起这个瘦弱的景容,但是托了景辞的福,手臂伤了,使不上劲,只能依靠一下腿部的力量。

  温故其实大部分时候都不太细致,有点丢三落四,这个时候也是,都把景容抱起来走出林子了,才想起灯笼好像没拿,于是又转身回去,让景容把灯笼给带上。

  一条回木屋的路,愣是给温故走出了双倍路程。

  怀中人的身体很凉,在拉长路程的情况下,还是凉得温故打寒颤,就不自觉把景容抱得更紧了些。

  景容不是第一次被这样横抱起来,但像今天这样长时间地抱着,却是第一次。可能是因为被拘束着,体感不舒服,所以景容并不安分。

  他时不时都会扭头看温故放在他腰间的手,那是只骨节分明又十分修长的手,比自己的手大了许多,但每次一看到,就跟被烫了似的马上收回目光。

  即便动静不大,手臂的痛意还是染上了温故的眉梢,“别动。”

  声音低低沉沉的,带着命令的口吻。

  这样一来,景容总算安静了下来。

  温故走得慢,显得这条回木屋的道路长了不少。

  走着走着,景容突然问道:“你待所有人都这般好吗?”

  即便声音很低,温故还是听得清清楚楚。垂眸瞥了眼景容,很快又抬起眼,重新看向前路,温故随口问道:“我待人好吗?”

  在现世,接触过他的人都会说他性子温和,脾气很好,也不止一个人说他待人好,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只是表面上看起来如此而已。

  景容继续道:“一见到大哥,你想的只有他没吃饭,这还不好吗?”

  “原来你说他啊。”

  想让人吃饭,和想让人吃毒蘑菇,可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景容究竟是怎么混为一谈的?

  想到这里,温故不由得一笑,认真道:“可我真正以好相待的人,不该是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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