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

  依萝小声说:“您在看什么?”

  前方的褚泽撑着下颌, 目光似乎停在视线前方的依萝身上,但又好像并没有看着她,而是透过她看着别的什么。

  褚泽闻言微微抬眸, 眉眼深邃, 看向依萝的目光带着几分若有所思。

  “不好意思, 冒犯了。”褚泽轻声致歉,“只是在思考一些事情。”

  依萝体贴地点头, “看来是很复杂的事情了, 就连您也要想这么久。”

  确实是一件复杂的事情。

  褚泽想,解析宇宙瑰宝的规则, 比解析任何异能都要复杂。

  因为依萝在某种意义上,可以类比诞生自我意志的宇宙瑰宝【世界树】。

  即使她有着无害的人类表象。

  依萝和褚泽坐在藤架下的桌子旁,她正在拿着针缝着衣服上的破洞,针脚细密平整, 神色认真。

  褚泽看着她, 忽然问:“依萝,你有没有注意到过你身上发生的异常的事情?”

  “异常?”

  “什么是异常的事情?”

  依萝咬掉线头,叼着一根断线,皱着眉想不出来:“您想的事情和我有关吗?”

  “聪明。”褚泽笑道, “确实与你有关。”

  他轻轻笑了, 礼貌道:

  “我想要一点你的血。”

  “血?”依萝缓缓张大眼睛。

  *

  “教授, 关于最终实验……”

  穿着白色大褂, 胸口铭牌上是「一级研究员」的人,站在卢敬瑜身后半步, 踯躅许久, 终于开口吞吞吐吐道:“我们要进行吗?”

  这句话刚问出口,卢敬瑜的面容陡然严肃了起来, 甚至是一种警告似的严厉。

  目光锋利,像是刀子一样,倏然掠过半空,扎进这名研究员的身上,恍若真有刀扎进皮肉一般。

  “慎言。”

  这名一级研究员瞬间噤声。

  卢敬瑜目光扫过在会议室内的所有人,再看向桌面上科研助理整理好的数据文件,片刻后,他平静道:“在座的诸位,都是帝国科研界的中流砥柱,你们应当都清楚最终实验的进行,是依靠着什么的——

  “——不是普通的、没有智能的科研动物,而是鲜活的智慧生命,这一点,不需要我说,你们也早就心知肚明。”

  他顿了顿。

  用一贯沉稳的声线道:“一切以无智生命为代价,所进行的科研实验,必将以为智慧生命的科学进步拓宽前路为目标。但这绝不包括以任何智慧种族的生命为代价。

  “这是我们所有科研工作者都必须清楚的底线。”

  啪嗒。

  资料夹被卢敬瑜轻轻合上。

  他看过在座的所有人,一双眼无比洞彻。

  卢敬瑜看到或坚定,或闪烁,亦或者摇摆不定的神情。

  这些一一被他收入眼中。

  在能够轻松量产人造异能者的巨大诱惑中,很少有人能够坚定本心,不被这巨大的利益蛊惑。

  但卢敬瑜并未再说什么。

  有些事情多说无益。

  “教授,那是否要将最终实验的母体封存,结束这项研究工作?”

  “不。”

  出乎意料地,卢敬瑜给了一个否定的答案。

  “火种的研究非人道,手段卑劣残忍,但建立在这种情况下所诞生的母体,还具备极大的研究价值。”

  卢敬瑜坐在主座,高大的身躯有一种渊渟岳峙的沉稳和冷静,神态平和,每一个动作都好似透露着一种强大的自信。

  “最终实验就此停止……”

  在会议的最后时间,卢敬瑜终于慢慢道,声音带着藏锋于鞘的暗芒:

  “但属于我们的新的研究,也开始了。”

  他不仅要让艾薇儿苏醒,重新“活”过来,更要基于火种的实验,找到另外一条里程碑式的道路——一条迥然于火种的道路。

  这是宇宙顶尖学者的自信。

  更是卢敬瑜的自信。

  *

  站在高耸入云的信号塔上,空气极寒,巨大的风吹刮着一道身影。

  笑雨站在这里看着星空,目光好像穿过时空,落在了星空的彼岸。他的身体如一棵扎根在峭壁上的树,瘦入骨却始终挺直着脊背。

  他站在这里已经很久了。

  透过云层向下看,是层层的破败的浮空轨道,再向下,则是一块块亮着星火的居住区。

  这里曾是距离洛塔利亚尔及耀银帝国公共安全线第二道防线之外,最繁华的星球。

  也是重要的屯物资的地方。

  但短短一周的时间,第一、二防线相继被不死者突破,曾经的繁华之所,第一时间收到了战火的冲击,成为了新的边境。

  笑雨闭上眼,似乎能听到大地的记忆。

  那是战火之中的人,在临死前的悲嗥。

  “这就是战争。”

  “战争无正义,但不屈者渴求的胜利有。”

  “孩子。”

  在他第一次看到血肉遍地,昔日同胞化为绞肉场下的亡魂后,泽塔尔按住他的肩膀,对他说的话。

  这句话,如今又反复响在耳畔。

  “上校!”

  副官的声音被狂风碾碎,一件带着室温的大衣,随之被披在了笑雨身上。

  笑雨仰着头看着璀璨的星空。

  体表的温度在被隔离了寒风后,渐渐回温,他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低声自语:

  “这是最后的决战了。”

  “您说什么?”

  副官没有听清笑雨散在风中的声音,下意识追问了一句。

  但笑雨只是淡淡笑了一下,平静道:“胜利属于我们。”

  语毕,他轻咳一声,转身走向信号塔顶向下的阶梯,没人能够看懂他此刻的神情。

  在黑夜和阶梯内的光交错的一瞬,副官怔愣在笑雨身后。

  对笑雨十分熟悉的他,捕捉到了笑雨那一闪而过的,几乎不能被任何人发现的眼神。

  那是一种极度坚定而明亮的颜色。

  明亮到……就像一位殉道者坦然走向焚烧的烈火。

  无畏,饱含希望。

  *

  “这是……我的血?”

  细瘦的手指上,有一道泛着淡红色的伤口,伤口边缘正微微泛着白,其内的血已经不再渗出来。

  在指尖垂下的地方,一个铁碗摆在下面,鲜红的血将碗底覆盖住,倒映着昏暗的灯光。

  依萝正一脸惊诧。

  碗中的血看上去并无任何奇异之处,但依萝清楚地看到,就在不久之前,一只被褚泽拦腰按扁的虫子,摇晃着触须即将死去时,褚泽将一滴血取出滴在了虫子的身上。

  奇迹出现了。

  虫子的身体几乎是眨眼间恢复了正常,生机瞬间恢复,甚至更强壮。

  这是依萝从未见过的现象。

  在她过去的十多年来,从来没有受过太大的伤,最多只是手指或者表皮擦破,渗出一些微不足道的血。

  而显而易见,她也不会关注自己流的血是否被某个路过的受伤的生命沾上。

  “天啊。”依萝的表情难以言喻,不可思议中,又透着隐隐的惶恐和兴奋。

  “褚泽先生……”她嗓子紧了紧,“为、为什么我……”

  褚泽将她的神情看在眼中,在少女紧张的视线里,褚泽温声道:“这关系到一个你我需要保守的秘密。”

  室内此刻点着油灯,夜风从窗外吹入,灯光有些飘忽,透过窗,只能看到韩亭熙侧躺着的模糊身影。

  褚泽的声线低而华丽,轻轻响起,在尾音散在空中的那一刻,依萝甚至觉得四周的虫鸣、风声等等,都霎时间消失了。

  她好像陷入了一种让人下意识紧绷起来的气氛中。

  依萝轻轻咽了口水,神色紧张中,带上了几分试探和认真。

  “您说。我一定会保守秘密的。”

  屋内躺着的韩亭熙耳朵轻轻一动,闭着眼睛忍不住小声笑了一下。

  即使看不见,他也能用听觉简单构建出一副画面。

  现在的褚泽,那种假惺惺的模样让他总是忍不住想起二人最初相处的那段时间。

  永远优雅的笑着,风轻云淡又似乎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此刻依萝眼前的褚泽的模样,韩亭熙都能在脑海中构建出来。

  ——模样比十一年前更成熟,姿态更随意自如,比起曾经的矜持贵气,现在则如收敛了锋芒的刀,只是平静的坐着,就有不可忽视的压迫感。

  韩亭熙抬指摸了一下眼尾,露出一种怀念的神色。

  门外的褚泽透过窗看着韩亭熙的身影,在依萝紧张的视线里,手轻轻打了个响指。

  清脆的响指声骤然响起的同时,黑夜中陡然浮现出点点的萤火,连成一片,瑰丽奇幻,在黑夜中璀璨绚烂。

  依萝霎时间屏住了呼吸,眼眸倒映着光点,其中的种种情绪不断涌现,唇一开一合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这是她短暂人生中,第一次看到这种远超认知的东西。

  但透光连成片的萤光,看到眼眸碧绿神秘的男人,一切又好似理所当然,理应如此。

  “这是……什么?”

  无论是浮在黑夜中的萤火,还是褚泽想用萤火表达的意思,依萝都想不明白。

  “世界。”

  褚泽的手指轻轻划过半空,那灿烂的星点便随之而旋转、流动,像一条由光组成的河流,“这是真正的世界。”

  依萝仍满目茫然。

  “认真看,依萝。”褚泽轻缓道。

  光的海洋飞速闪烁,一颗颗光点像是极速从眼前倒退,从远及近放大,直冲至眼前,让依萝下意识闭上了眼。

  但光点接触到眼皮却没有任何触感,依萝小心地将眼皮揭开小缝,只是一眼,就陡然张大了双眼。

  她看见了无数漂泊的、陌生的球体。

  这是那些光点放大后的样子。

  紧接着,她看到了球体内的样子。

  视野穿破大气和云层,掠过插入云霄的峰尖和连绵的山脉,俯冲下去,看到纵横交错的水脉和深蓝的海。

  再之后,依萝看见了熟悉的面孔。

  一张张飞速划过,最终定格在了自己熟悉的院门之前。

  浮在半空中的那扇门紧闭着,而褚泽含着笑静静看着她,“依萝,如果推开它,我会将你带到一个真正的未知世界中,我无权替你做决定,所以——选择权交给你,如果你选择拒绝,这段记忆我会替你消除。”

  依萝的心间轻轻颤抖了一下。

  推开这扇门,就好像意味着面对一个陌生的、全新的、冲击她浅薄世界观的世界。

  而褚泽将接纳和拒绝的权利,都交给了她。

  指尖缓缓抬起,尽管不解、迷茫,但依萝目光却渐渐坚定而闪光。

  黑夜里半空中的那扇门,缓缓打开。

  荧光散开。

  在如梦似幻的光中,门后的依萝抬头,目光与虚空中那个庭院中的自己交汇。

  霎时间光点四散,一切如烟消云散。

  而褚泽长指敲了一下桌面,笑道:

  “依萝小姐,你是个勇敢的孩子。”

  他坐直身体,神色认真了起来。

  “那么……曜日兵团,欢迎你的加入。”

  褚泽伸出手,勾唇,露出几分匪气。

  “而你已经失去了拒绝的权利。”

  指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