沢田纲吉沉吟片刻,将写了没几行的汇报删删减减,又重新写了几段,在同一处停留许久,却始终找不到合适的措辞。

  青年微微皱眉,索性清空了整个文档,合上笔记本。

  古川案件的后续整理报告他至今没能完成,一方面是因为记忆存在一定的模糊错乱,另一方面......是他不知道该如何描述古川中枪的场景;如果真的如他印象中的那样古川是被实弹狙击击倒的,那么当时的狙击手迪诺,就很可能会被革职查办。

  枪支等热兵器已被全面禁止使用,由「支配者」悉数替代,当然,使用支配者的权利只掌握在公安厅手里,虽然不排除黑市上仍有人在违规流通贩卖枪支,但一旦被查到,就注定一辈子只能与牢狱为伴了。

  古川伤口里留下的子弹就是最好的证据,公安厅方面不可能不知道迪诺违反了规定,却一直没有做出反应。

  是打算特事特办淡化处理吗...?那么自己在报告里是否也应随之配合改动呢?

  迪诺师兄......那时候又到底为什么没有使用「支配者」?

  这是他可以问的问题吗?

  眼前浮现起金发警探终日没心没肺的灿烂笑容,监视官整理餐车的手微微一顿。

  沢田纲吉忽然想起某个白发囚犯,也总是这样没脸没皮笑眯眯的样子,只是皮笑肉不笑,紫罗兰色的眼睛带着仿佛看穿一切的瘆人意味。

  “免罪体制......”

  从对方口中曾听见过一次的陌生名词再次莫名涌上心头,直觉告诉监视官,这或许就是解答他目前疑惑的关键要点。

  说起来......他监管的隔离区昨晚似乎“入住”了一名新的潜在犯。

  98号房的原住户,在沢田纲吉休假调整期间应该已经康复“出院”了,可惜他没能当场为这位少见的康复者送上祝福。

  不过像自己这样刚上任没几天,就放了个小长假的职员应该也不多吧?

  沢田纲吉无奈的笑笑,推着餐车向走廊深处走去。

  *

  迪诺停止更换电台,看着荧幕里激扬愤慨的脱口秀主持人,面无表情道:“真少见啊,像这样敢说真话的家伙已经不多了。”

  只见舞台上的演讲家面色涨红,尽可能客观、全面的向台下木然的观众阐述自己的观点:

  “虽然人们总是下意识的就把[更生设施]等同于监狱,但就书面概念而言,两者存在着本质的区别,在公安厅最新发布的文件里,[更生设施]被定义为帮助人格破绽者重获新生、重归社会的半隔离监护疗养机构。”

  “里面的‘病人’虽然都是犯罪指数超出指标的潜在犯,但也都是尚未构成犯罪事实就被西比拉提前检测抓获的人,客观存在上他们并未对社会集体及个人照成危害,只是存在这样一种风险;而监狱,则是关押已经实施了确切犯罪行为的罪犯的地方。”

  “更生设施的潜在犯会定期接受专业的心理检测与辅导,并且享有各类人性化的服务,不乏文娱活动;设施里‘病人’的活动权限也比犯人要大很多,各方面的合理需求还是能在一定程度上得到满足,不过脱离公安厅和更生设施监管范围的所有活动都是不被允许的,除非潜在犯的犯罪指数恢复正常,或是任聘成为公安厅执行官,帮助监视官抓捕其他潜在犯。”

  “但在实际落实实施上......由于资源分配、人事供给、制度尚不完善、罪犯实存数少等各方面原因,更生设施和监狱的混用情况并不少见,毕竟更生设施本身就具备了监狱的大多所需的基本条件,在某些地方的粗放管理、以及人为的模糊概念定义下,更生设施已基本变成了监狱。”

  “潜在犯也几乎就被认定为了罪犯,可这样一刀切式的做法和观念,十分不利于普通潜在犯的治疗,甚至可能会导致他们的精神状态继续恶化;这样的状况不是一时半会形成的,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虽然有关部门已经意识到了这方面的问题,也在推动相关改革,但目前收效甚微,谁也不想主动去打破制度漏洞下的微妙平衡,其中涉及的利损牵扯实在太深太广......”

  听到这,迪诺身后的现任公安局厅长禾生壤宗勾唇轻笑道:“「我们」并不抵制言论自由......这位最近广受关注的新晋演说家观点新颖、言论大胆,只可惜,色相开始有些浑浊了。”

  中年女人鼻梁上的平光眼镜反射出朦胧的白光,迪诺微微用余光回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

  禾生壤宗放下手里还剩一行就可以完成复原的魔方,十指交扣,“之前说的那件事考虑的怎么样了?”

  警探头也不回:“我说了,不需要。”

  对于这个回答禾生壤宗并不多么意外,只是在桌面上摆出了一份报告。

  “群众对于这件事的呼声一直很高,还是希望您能再仔细考虑一下。”

  “对了,”女人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屈指点了点刚刚拿出来的文件,“在古川仁优正式接受我等的邀约之前,他将一直在G序列隔离区接受疗养......让一个新人监视官接手这么棘手的连环杀人犯,还挺让人担心的不是吗?”

  咔——

  迪诺手中的遥控板在惊人的握力下应声而碎。

  这样不合常理的力量不应该轻易展现在别人面前,但在公安厅厅长眼底,迪诺却懒得掩饰那么多。

  “你们这是在......威胁我?”

  男人浅灰色的瞳孔像是出鞘的刀刃,泛着盈盈寒光。

  “怎么会,”禾生面无波澜,“目前各处的隔离设施和监狱都处在饱和状态,只有G区还有剩余空位,把古川安排在那里是合情合理的决策。”

  迪诺三两步走到女人案前,拿起桌上的报告和表格,“......我会向「西比拉」提交伴侣匹配申请,相对的,把古川G区。”

  “很高兴看到您这么配合。”禾生微微眯眼。

  “我真该在那时候就打爆这家伙的脑子。”警探哗哗几下在落款处潦草地签下自己的大名。

  女人微微调整鼻梁上的眼镜,胸有成足道:“您不会这么做的,毕竟您很清楚古川这样的人对「我们」而言是怎样不可多得的稀缺‘资源’,他的死亡并不符合「我们」共同的利益追求。”

  迪诺将笔一把拍到桌面上强调道:“别自作多情了,我当时之所以没有击毙他,可不是为了「你们」,另外,把我归为同类恐怕还为时尚早。”

  禾生从皮椅上起身,贴近迪诺,如同蛊惑人心的鬼怪附耳低语道:“那就请您用为数不多的时日继续尽情挣扎吧,我很期待,您正式成为「我们」一员的那一天。”

  女人玩味的轻笑出声,在她身后的落地窗外,整个社会的标杆——「西比拉」总系统正由巨大的黑色高塔承载,并不知疲倦的运作着,它屹立在清冷的月光下,任由夜色笼罩。

  ......

  “不起诉决定是怎么回事?!”百叶难以置信的一跃而起,刚刚听到的消息对她而言无异于平地惊雷。

  “犯人就是古川仁优,指向已经这么明确了为什么还不能起诉?!”

  “冷静一点,监视官。”罗马里欧拍拍她的肩膀,“为了这个案件大家都付出了很多,谁也不希望看到这样的结局,但现在,有一个致命的问题,我们还没有找到作案凶器,也就是说证明古川就是犯人的直接证据链是缺失的。”

  说到这,罗马里欧的神色不禁微微暗淡,“而且...更关键的是,从理论上来说,色相清澈、犯罪指数低于100的古川仁优是没有可能犯案的......这两点检方是不可能忽视的,贸然起诉佷可能会因为证据不足而翻案。”

  “凶器...天哪......”

  百叶这才意识到案发至今他们竟一直没有找到杀害、分尸受害者的工具。

  “受害人家里和古川住处全都一无所获吗?”百叶显然有些慌了神,她没想到事到临头竟然还会出现这样的差错,找不到凶器他们的指控很可能就会无法成立,而现在,他们对古川的控制只剩下最后9小时了,再这样下去只能暂时释放嫌疑人,到时候想要再抓获像古川这样狡猾的罪犯必然会难上加难。

  罗马里欧无声的皱眉摇头,“其它小队还在案发现场和周边紧张的勘察,另外BOSS似乎也在厅长那争取时间...但愿一切都还来得及。”

  “怎么全都哭丧着脸?难道是今天又要加班了?”办公室门口传来男人跳脱的语调,所有人都朝他看去,金发警探抱着一个黑色的盒子,他那熟悉的轻松笑容仿佛让大家一下有了主心骨,瞬间安心了不少。

  “迪诺前辈,局长她——”

  “她没同意延长拘留时间。”知道百叶想问什么,迪诺率先回答道。

  在场的不少人听到这句话霎时面如死灰。

  见他们这反应,迪诺语调夸张的笑道:“不是吧...没有我在你们就真不行吗?难得我这次不想抢集体功劳,你们就不能趁我不在的时候才思泉涌一下,动动榆木脑袋,嗯?好歹也跟我有那么久了,阿纲都比你们聪明。”

  百叶后知后觉道:“欸...?前辈的意思难道是你已经知道如何证明凶手就是古川了?”

  说起来男人口中的“阿纲”不只是这次案件被绑架的受害人吗?

  迪诺无奈的点点头。

  百叶猛然松了口气,半开玩笑的抱怨道:“前辈既然知道就请早点说啊!害我们瞎着急!”

  迪诺懒洋洋的靠住门框,“我之前说过吧?古川在作案时很可能进行了变装,另外,受害者花泽的头骨至今不知所踪......去西比拉云数据查查花泽居住的那个小区半年前的影像记录,看看有没有身形相对一般女性更高大的孕·妇进出,与古川进行面部骨架对比。”

  “另外,在他所创作的小说里,有着类似经历的女主人公的头颅被伪装成了鹿头挂在墙上充当装饰品,我记得古川家里也有一个专门的橱柜存放类似的动物头部装饰物吧?而且还不止一个。”

  瞬间明白了什么的百叶脸色煞白,似乎还有点反胃的迹象。

  说着,迪诺走进屋内把一沓资料放到了办公桌上,首页上印着一个面容姣好的中年女子照片,“古川出生在书香世家,他的母亲对他期望一直很高,教育方式较为压抑激进,古川从国中时起开始迷恋各类小说,并尝试创作,但其母亲一直不支持古川成为小说家,认为古川写的小说及不入流,登不上大雅之堂,不足以被称之为文学作品。”

  “九年前,其母病逝,同年,古川正式开始发表作品,多以悬疑小说为主......”,说到这迪诺看着资料上与古川有五分相似的女人的照片,忽然反问道,“他的母亲算是个美人不是吗?”

  “是、是的......”

  罗马里欧不明所以的认同道。

  “不过阿纲说,古川曾在自己的处女作中提到,再美、再丑的人拨开皮肉也就不过只剩一副骨架罢了。世间所有的善恶美丑、青红皂白,在骨骼面前都会得到一视同仁的对待。真正的美人,在骨不在皮。”

  迪诺把一直拿在手中的黑色盒子放到了百叶怀里。

  “帮我拿一下,小心点,这可是古川供奉在家里的母亲的骨灰。”

  “唉...嗳——?!”

  百叶捧着盒子的手瞬间泛起了鸡皮疙瘩,一时拿也不是放也不是。

  可是...等一下,这是骨灰盒?

  “怎么会...这么轻?”手里的盒子实在太过轻飘,以至于让百叶立马就察觉了异常,这个骨灰盒好似只有盒子本身的重量一般。

  迪诺继续漫不经心的解释道:

  “骨灰之所以被称作骨灰,是因为其灰烬很大一部分是来源于死者原来的骨架,人焚烧后骨骼化成的灰和磷灰石很相近,因为火化后,人体的有机质已经全部燃烧,剩下的成分就是无机质,元素成分以钙、磷、氧、碳为主。其中骨灰中的碳可以被做成人工钻石。而没有骨骼的骨灰,不轻才奇怪吧?”

  “什、什么....?”百叶的手微微发颤,她有些不敢顺着男人的提示推测下去。

  金发警探慢悠悠的问道:“古川曾在采访中承认,自己的母亲确确实实还挺漂亮,你觉得,以他对美人在骨不在皮的评判标准来说,他是如何得出这个结论的?”

  百叶险些拿不稳手里的盒子。

  “古川对人体骨骼似乎有一种近乎病态的痴迷,就像他对推理小说。”

  迪诺拆开一颗从发小那讨来的棒棒糖塞入嘴里,声音变得有些含糊,“这次的连环杀人案真要彻底调查清楚的话,恐怕得从九年前他母亲的‘病逝’就算起。”

  “还记得我们调查的第二个案发现场,被存放在冰箱里没来得及被处理的头骨和盆骨吗?现在我得更正一下自己的说法,那不是没来得及处理,而是没来得及带走,仔细回想的话会发现诚奈小姐的盆骨呈现非常漂亮的完美对称比例,就像蝴蝶一样,大概还挺适合收藏的?”

  “......”办公室内的人一时都噤若寒蝉。

  “将尸体其余部位切成那么小的碎块,一方面是古川出于毁尸灭迹的需要,另一方面恐怕是对‘艺术品’的极致追求,不管是小说还是装饰品,他都不容许出现一点漏洞和瑕疵,不够完美的部分,毁掉就好了。”

  迪诺下颚微微用力,咔嘣咬碎了硬糖。

  “最后关于作案凶器......人的骨骼经过一系列加工就可以变成足够坚硬的钻石,也可以制成足够锋利的骨刀,事后只要把骨刀稍加毁损,让其看不出刀的形状,就很可能会被当做受害者身体的一部分尸骨,让公安厅这边‘帮忙’收纳处理了,本身在那么多细碎的肉块骨块中,现场的调查人员第一时间也很难分辨出哪些是不属于受害者的'零件'。”

  百叶听到这不禁目瞪口呆,公安厅这边竟然差点被反利用成为处理凶器的帮凶。

  迪诺最后拍手总结道:“已经让人找过了,在剩下的尸骨里发现了一小段不属于受害者的锋利骨骼,经鉴定属于古川的母亲,在那上面经过多次分离提取还发现了古川残存的混合DNA。接下来一部分人查查半年前的监控,剩下的人去古川家里把那些‘装饰品’取来,九个小时绰绰有余了,都打起精神来。”

  百叶不禁上前一步试探的问道:“迪诺前辈......”

  “嗯,还有什么问题吗?”金发警探好脾气的看向她。

  百叶:“您究竟是怎么想到这些并推断出来的啊?”

  男人每次都能准确做出判断,迅速破案,对作案细节的把握就仿佛亲身在场一般让人叹服,实在是厉害到了有些恐怖的程度。

  闻言,男人的笑意微微收敛,给出了中规中矩的回答:“......经验积累而已。”

  话锋一转,迪诺又说道:“话说回来,你们是不是有些太依赖我了?这次我一直等着没说,本来是想让你们自己好好表现一下的,罗马里欧他们就算了,毕竟是执行官,行动意愿大多是被动施加的,不得不做,至于百叶你......能力足够,但还缺少必要的敏锐度,和我一组让你很多时候习惯了按部就班照指令行事,而缺少了思考和锻炼,埋没了自己本身可能具备的潜能,说实话,在这次案件里你的行动有失水准。”

  “那、那是因为......”被点名批评的百叶发现自己一时无言以对。

  男人说得没错,她只能有些无措的低头看向胸前的公安厅标识。

  “其实刚才去厅长那主要是因为这个。”

  迪诺递出一张表格,“经过各方面的考量,上面决定先把你调离A组,单独担任C组的监视官,之后可能还会有新人填充到你的组里,在别人眼里,你也差不多应该是可以独当一面的前辈了,加油。”

  男人聊胜于无的鼓励着,忽视了百叶五雷轰顶的震惊神情,将纸页塞入她手里。

  “迪诺前辈...我、我不想....”

  我不想调走。没有人会愿意离开这个创下了无数奇迹的第一重案组。

  她好不容易才一步步、一步步走到了现在。

  可男人淡漠的目光却让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是,我明白了,我一定会成为不亚于您的优秀监视官。”然后重新回到A组。

  调动表格被用力捏出深浅不一的褶皱,百叶努力不让自己露出深受打击的颓唐模样,把所有哽咽都噎了回去。

  *

  不知不觉又送到了最后一间,沢田纲吉深吸一口气,敲开了壁面,有不少事,他必须要向里面的人确认一下。

  白发囚犯寻光看来,视线凝驻片刻,合上了手中的红皮小说。

  看到四肢舒展未被拘束的白兰,青年默默松了口气,看来今天应该不用尴尬的喂饭了。

  “白兰先生,关于上次......”

  监视官的声音忽然戛然而止,他看着房间内没什么笑意的潜在犯,情不自禁后退了一步。

  囚犯的双眼中是一片令人不适的审视,深不见底。

  孤寂、疏离,理智、透彻。

  宛若初见。

  白发囚犯走到壁面前不远处站定,俯视着面前的新人监视官,一字一句、冰寒刺骨,“你是怎么知道......这个名字的。”

  “.......”

  监视官眼前的白兰仿佛完全变成了另一个陌生人,原本打好的腹稿全都没了用武之地。

  沢田纲吉有些混乱的抖出几个意义不明的呓语。

  ...这个名字......不是你告诉我的吗?

  这般简单的解释,沢田纲吉却不知怎么回事,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白发男子仿佛是完全置身于天地之外不可触犯、高高在上的观测者,明明就在眼前,明明有着如此不可忽视的巨大存在感,可他的存在本身,却似乎已经强烈到了与整个世界格格不入。

  胸腔在空气的填充下不安的起伏着,慌乱的视线下意识落及眼前透明的壁面,等看清上面的记录,青年的呼吸瞬间停滞。

  “怎么、可能......”

  本该实时监测的色相、犯罪数据全都不知所踪,消失得一干二净。

  只有再直白简单不过的几个字——

  房间编号:G-100

  状态:暂空

  【作者有话说】

  承蒙不弃,感谢观看

  感谢小天使 番茄酱、要好好学习啊、rr的投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