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空”

  这个简短的名词意味着,现在的【G-100】号房间里不存在任何人员或是生物。

  那现在活生生站在自己眼前、正与自己对话的这个人又是谁?

  难道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这怎么可能?明明不久前他才帮助过这名囚犯进食、读书,这样真实的接触难道都源自自己的想象吗?

  沢田纲吉百思不得其解,还是说房间的监测系统出现了什么BUG?

  再者,白兰先生为什么像完全不认识自己一样如此生分?

  与之前相比,白兰就好似变成了另一个完全独立的个体,有着完全不同的记忆,不再是他所熟悉的那个苦哈哈等着喂饭的无助囚犯。

  脑海中罗列了种种可能,青年监视官不禁有些脸色发白,他向来害怕怪力乱神之类的东西,尽管一直以来都尽可能的不表现出来。

  虽然隔间内的白兰似乎表现出了极好的耐心,好整以暇的等待着惊慌失措的监视官回答他刚才的问题,可当他再次开口,沢田纲吉便立即意识到囚犯在对自己下达最后“通牒”。

  “我可不太喜欢把同一个问题重复第二遍,监视官。”

  白兰微微眯眼,锐利的视线移上青年脆弱的颈脖。

  “.......”

  数不清的忐忑恐惧,排山倒海般瞬间涌上心头。

  沢田纲吉明白,他必须立即给出回答,而且必须是让男人满意的回答,不然的话一定就会被......会被怎么样?

  白发潜在犯明明还好好的被囚禁在房间里,对自己完全构不成威胁,可为什么.......自己还会如此畏惧?

  直觉击打着脆弱的神梢,在脑海中掀起阵阵狂风暴雨。

  有那么一瞬间监视官甚至觉得自己被什么无形的可怖存在剥夺了声音,不然怎么会连半个音节都无法发出。

  回答他、快一点...回答他、回答他!

  炽白的光线照射出青年四散层叠的影子,冷汗从他的额角滚落,滑入锁骨下方不规则的阴影区块。

  沢田纲吉忽然深吸一口气,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冷静了一些,双拳紧攥,也不知道突然哪来的勇气,青年微微抬起下巴,努力拿出气势沉声道:“我也不太喜欢回答莫名其妙的问题,潜在犯。”

  是的,他是监管潜在犯的监视官,他没有义务回答潜在犯的问题,更没有理由被对方压着“打”。

  听到青年的回答,白兰微微一怔,随即意味不明的轻笑出声,似乎在嘲笑对方的不自量力。

  注意到囚犯手中依旧拿着上次那本古川仁优的红皮小说,沢田纲吉视线微顿,又想起了自己先前打算问的问题,可照现在这情况,白兰未必会乐意回答。

  青年不禁为自己一时逞强脱口而出的做法感到懊悔,可覆水难收。

  监视官打开窗口,有些置气的把吃食放进去,气呼呼的小声嘀咕道:“这次我可不会再帮忙喂你吃饭了......反正你也不需要了。”

  白兰看看自己健全的四肢,似乎有些奇怪青年何出此言。

  “我不会也再帮你读书了,尤其是那一段,你自己慢慢看吧。”

  沢田纲吉碎碎念着,把饭菜全都一丝不苟稳妥的放了进去,没撒出一点汤汁。

  听到他这番话,囚犯却猛然扣住了监视官没来得及收回去的右手。

  “?!”

  沢田纲吉着实被吓了一跳,有些无措的看向神情骤然一变的白兰。

  按理来说,囚犯所在隔离里屋的「西比拉」子系统,在这种情况下应该会立即判定潜在犯出现了违规行为而采取强制措施,可眼下却毫无动静。

  壁面上依旧显示着暂空状态,房间内的潜在犯就像透明的魂魄、不可寻的鬼怪,他的存在无法被维度认可,更无法被一切机械所捕捉。

  手腕处传来冰凉的触感,像是缠绕的水蛇,吐着寒信攀附而上,渐渐收紧,带来压迫的痛感。

  像是在告诫青年,别妄想逃离。

  “唔!”监视官发出小小的吃痛惊呼,囚犯猛然把他拉近了壁面。

  “我让你..….碰了我的书?”男人眼中闪过探究的暗色,却被青年拂在壁面上的温热吐息朦胧覆盖。

  手心里的腕部过于炽热,与自己截然不同的陌生的柔软触感让白兰略感不快。

  “对啊...就是你手上那本夹了彼岸花书签的书。”

  不同于刚才,这一次沢田纲吉解释得似乎格外顺利,可他还是有一肚子的吐槽没地方去说。

  白兰.…..难道患有双重人格之类的精神疾病吗?

  这么一想囚犯的所有异样似乎一下子都变得非常合理。

  可比起这个...…手腕好痛、抽不回来。

  听完监视官的话,白兰手上却越发用力,仿佛要捏碎青年的骨肉。

  “唔.…..”

  监视官的眼睛立马就红了半圈,生理泪水止不住的想往外冒。

  可沢田纲吉念及自己的面子里子,好歹还是勉强忍住了。

  他说的都是实话,可对方似乎仍不满意。

  “放开......”

  监视官颤着声挣扎起来,他本打算威严生硬的呵斥出声,却全都被疼软了。

  囚犯注视着他通红的眼尾,力道不减。

  “...…这是命令。”

  青年想起囚犯之前的话语,抖着唇瓣,强忍着直视对方。

  “...白、兰...”他断断续续的喊着,尾音已经不自觉的染上了哭腔。

  当他唤出最后那两个字,囚犯才终于像是幡然回神,如同被烫灼一般陡然松开了手。

  沢田纲吉这才把自己的手腕拯救了回来,但还是肿了一圈。

  监视官抽吸着凉气,有些不明白到底怎么会发展成这样。

  但经此一役沢田纲吉弄清楚了一件事,今天是他主动触犯自找的,以后还是离这些潜在犯越远越好。

  就像前辈说的,他们全都不可以用常理判断,尤其是,【G-100】号。

  沢田纲吉匆匆收拾了一下东西,捂着红肿的手腕快步离开了。

  而房间内的囚犯却凝视着自己刚才扣住监视官的掌心,许久都眉头死锁,整个人像是一尊石像立在原处。

  他再次翻开手中的书页。

  不知所踪的彼岸花书签,却似乎成为了另一个更为明显的标识,无时无刻不在另一处看不见的地方提醒他,有什么,已经脱离掌控。

  ......

  好在现在的医疗技术已经发展到足够先进的地步,简单的捏伤只在修复仪器里呆了一阵子就差不多可以好全了。

  潜在犯不久前留下的乌红手印已经几乎完全消失。

  沢田纲吉活动了一下手腕,确定已无大碍,他最后往又长又深的长廊尽头注视了一会,结束了一天的工作。

  结果,还是没能问出关于「免罪体制」的有用信息。

  可更让青年有些气馁的,是白兰倏然天翻地覆的态度。

  这位潜在犯记录在系统里的个人资料上,并没有显示他有过任何精神方面的疾病病史,更别提多重人格,虽然本来有关他的信息就残缺不全。

  前辈第一天就告诫自己的那些话又一次浮于沢田纲吉眼前,挥之不去。

  【......你最好别把接下来我们要见的家伙当成人类来看,关在这里的都是精神病质犯罪系数超过规定值的人格破绽者,无法用常理判断,更别妄想将现存的规则套用在他们身上,他们是披着人皮的怪物,永远铭记这一点。】

  更生设施外的晚风凌冽而起,从衣领袭上背脊。均匀排列的路灯投下规则的光斑,像一个个沉默的原点烙在长长的油柏路上。

  又一阵寒风掠过,沢田纲吉一哆嗦,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已经在外呆站了不少时间。

  已经僵麻的手指艰难的屈伸了几下,青年朝茫茫夜色里公路笔直的来向寻去。

  属于金发警探的车辆迟迟没有到来。

  迪诺总会准时来这接他回家,这似乎已经成为他们彼此间默然的约定。

  因为有警探的接送,沢田纲吉就没再自己开车上下班了。

  说实话他自己开车上路,出现小刮小蹭这样意外小事故的几率相当之高。

  青年不禁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

  不知不觉中他似乎有些过于依赖迪诺了。

  现在自己坐地铁回去的话应该还赶得上末班车,可是如果迪诺师兄是因为有什么公务耽误了,来到这却发现自己已经回去了的话似乎又不太好。

  传呼联络器里也表明对方正忙。

  打了几个电话都显示占线的监视官搓了搓冻红的双手,有些犹豫要不要发个消息告诉对方自己打算先行归家,但万一迪诺今天根本就没打算来借他那会不会很尴尬?

  还是,再等一会吧......

  沢田纲吉默默的想,继续在路灯下孤零零的站定。

  一辆辆外形各异的车体呼啸而过,似乎在空气中划出了无数激荡不一的波纹拍向路边的青年。

  一盏灯、一个人、一条影子。

  渐渐的已经见不到来往的车辆和行人了。

  其实迪诺于他似乎并没有真的书面或口头约定好每天会来接送,总是半开玩笑的模样。

  可不知不觉自己已经形成了习惯,理所应当的认为男人一定会来接他。

  毕竟这并不是警探的义务,就算有一天没来也是很正常的事。

  想明白这些,监视官收拾好有些失落的心情,决定还是自己想办法回去。

  就在这时,黑暗里远远的传来了几声嘶哑的吆喝,随着寒风灌入耳里,渐行渐近:“卖花咯...有人要买花吗?”

  “卖花咯——”

  沢田纲吉愣了一下,在空无一人的街头这样回荡的呼喊显得突兀而诡异,同时显得四周越发寂静,仿佛无一活物。

  渐渐的可以在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到一个佝偻的身影,正一步一顿的缓慢前行,在间隔错落的路灯下忽隐忽现。

  终于,面容慈蔼的老者在青年面前站定,沢田纲吉却有些紧张的后退了一步,他想离开,却似乎有一种不知名的力量将他粘在了原地。

  “年轻人,你要花吗?”老人转过头来面向他,脸上纵横的纹路僵硬的堆砌在一块。

  老者从花篮里挑出一株色泽鲜艳的曼珠沙华,似乎刚刚摘下不久,花蕊上还凝着水珠。

  “不用了...谢谢您。”沢田纲吉礼貌的拒绝道。

  老人微微睁开浑浊的白目,无声的凝视了眼前的青年一会,而后有些遗憾的把花收回了篮子里。

  “老奶奶。”

  监视官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道,“您一个人这么晚了还在外面卖花太危险了,而且现在街上已经没什么人了,您还不回家吗?”

  如果是平常热心的沢田纲吉很可能会主动提出要送老人回家,可现下他却有些开不了口。

  ...…像这样提着篮子在街上卖花的方式已近相当罕见了,类似的方法很显然都已经被时代淘汰,除非是故意怀旧,不然根本没有人会选择这么做、

  现在,人们更多的是在网上订购鲜花或者偶尔去花店亲自挑选。

  老人从头到尾都给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违和感。

  更重要的是她售卖的那些花......让青年联想起了一些不好的回忆。

  毕竟上个案子的一些细节他还历历在目。

  听到他的问题,老人似乎有些意外,随即笑了笑,“我正要回去呢,我的家就在前面,很快就到了。”

  沢田纲吉点点头,莫名松了口气。

  原来是住在附近,不然一个老人这么晚孤身出现在远离市区的更生设施附近,实在太奇怪了。

  更生设施这块虽然人烟稀少,但确实有不少低廉的房屋向外售卖或出租,的确有不少边缘人群住在这边。

  “那您注意安全。”

  与老人道别,监视官正想启程回家,恰巧接到了一个来电——是迪诺的。

  沢田纲吉接起来,警探有些慌乱的声音从里面传来,伴随着像是匆忙收拾东西的碰撞声。

  “阿纲抱歉我今天......不,比起那个,你现在在哪?”

  果然是刚刚忙完吧...…迪诺的这通电话似乎印证了他之前的猜想,沢田看了看混暗的天色,不想让男人担心也不想再麻烦他跑一趟,于是小小的撒了个谎,“..….我现在已经到家了。”

  那头闻言沉默了一阵,收拾东西的声音似乎也随之停下。

  “...你还在更生设施那对不对。”

  看似疑问,男人用的却是肯定的陈述句。

  沢田纲吉这下不吭声了。

  迪诺也就当他是默认了,“我马上就来接你,外面冷,你先进设施里等我一会。”

  难得撒谎就被当场揭穿的监视官有些尴尬的应了一声,乖乖照做,低沉、紧绷了一天的心情却不知不觉中稍稍回暖。

  等上了车,任男人帮自己系上安全带的沢田纲吉忍不住问:“迪诺师兄,你怎么知道我还在外面啊......”

  警探手上动作一顿,借着弄安全带,他倾身更贴近了青年一些。

  往日都像个小暖炉暖烘烘散发着热气的青年,现在却全身都泛着冷意,耳后根也冻的绯红,不难想象在外面等了多久。

  男人忍不住伸手揉了揉监视官冰凉的耳坠,简短的解释了一下。

  “和你通话时可以从通讯器里听到很明显的风声。”

  沢田纲吉拙劣的谎言自然瞒不过经验丰富的警探,再加上..….青年身上的定位器可不会说谎。

  “还很冷吧?”迪诺问。

  青年微微点头,不过上车后已经好了很多,他刚想这么回答,男人却又接着道:“抱歉,不凑巧车里的暖气坏了,这样会好一点吗?”

  睁眼说瞎话的迪诺一点儿都不心虚,他把两人的座椅往后调了调,以腾出更大的空间,然后长臂一捞,把青年裹进自己的风衣里。

  倏然落进男人宽厚温暖的怀抱,纲吉一时有些怔愣,然后又呆呆的点了点头。

  鼻尖周围弥漫的似乎都是迪诺的气息。

  警探抱着青年,留念着怀里柔软的触感,有些不愿撒手,可还得开车回家......

  现在路上基本已经没有什么车流,迪诺索性开启了自动驾驶模式,这样他就可以一直正当的保持这个姿势了。

  男人爱不释手的揉捏着青年的耳廓,监视官被他弄得有些痒,下意识动了动发红的耳朵。

  “......”

  迪诺做了许久的心理建设才堪堪忍住了咬下去的冲动。

  他在心里再一次痛斥自己的混蛋。

  微微晃动的车室和身旁温暖的躯体,慢慢的让沢田纲吉有些昏昏欲睡,却又被上方一阵压抑的咳嗽声惊醒。

  “...迪诺师兄?”青年有些迷糊的喊道。

  “吵醒你了?再躺一会吧,马上就到了。”男人抚摸着他的发尾。

  沢田纲吉却坐直了一些,去看警探有些苍白的脸色,之前没注意,但现在凑近细看很轻易就可以发现男人眼底疲倦的淡淡乌青。

  而迪诺的视线却胶着在青年近在眼前的唇齿上,手掌微微收紧。

  咚、咚......

  他已近有些分不清这究竟是发动机的嗡鸣还是自己的心跳。

  只见沢田纲吉微微皱眉,有些不赞同的道:“迪诺师兄,你最近状态都不太好,一直没有好好休息,接下来一段时间就别来接我了,我自己可以回去的。”

  男人的神色当即一僵,“没事的,我这只是换季的正常反应——”

  他连忙转移话题,从前方的收纳箱里拿出一沓文件放到青年眼前,“对了,阿纲,回去你把这个申请表填了吧。”

  沢田纲吉有些奇怪的看着面前的白纸黑字,问道:“‘伴侣匹配申请表’......?可是迪诺师兄你之前不是一直不建议我向「西比拉」提交这个吗?”

  现在怎么突然又主动让他去申请匹配了?

  如今「西比拉」早已渗透进了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除了预测各类犯罪行为、为公民提供职业判定推荐外,「西比拉」也包含了许多贴合实际的生活用途。

  其中就包括帮你在茫茫人海中寻找合适的另一半。

  系统会根据每个人的家庭背景、性格能力、预期发展等数据进行综合考量与分析,为申请者匹配与他最相适的伴侣。

  配对成功后双方就会被通告彼此的信息,至于要不要见面并进一步发展则取决于个人意愿。

  说是自愿,但其实为了优生优育、减少人口压力、提高优秀基因筛选率、进一步促进社会稳定减少离婚率等目的,这算是半强制政策。

  一方面会向系统提交这个申请的人,可以说已经默认了这样的半强制性质;另一方面「西比拉」的伴侣匹配也被无数事实直接或间接的证明其确实值得信赖,很多人通过它收获了想要的稳定婚姻,哪怕未必有感情基础。

  迪诺微微移开视线,“之前因为你还在训练所学习..….现在也差不多是时候了。”

  纲吉:“可是我现在才刚刚正式上任工作,我还不打算...”

  “只是先把申请信息录入系统,”迪诺打断他,“以你的优先级来说.…..还不会立即就为你寻找伴侣,匹配申请已经排到明年,再说了也不一定会有合适的人。”

  母胎solo至今的青年默默躺了一枪,认命的收下了申请表。

  他注意到,申请表和注意事项警告单上,被一个小夹子夹在了一起,夹子上面还有一朵不知名的假花,这充满少女情怀的东西怎么看怎么不像男性平常会用的玩意。

  不过沢田纲吉倒不是很在意这些,大概是因为最近的事让他对花比较敏感,青年反倒对这个花的品种有些好奇,他指着那朵花,不经意的问道:“这是...?”

  迪诺的视线顺着青年的指示,也落到纸夹上那朵小小的、紫色的假花上,无声凝视,潜灰色的瞳孔像是一汪幽潭,有暗漩翻涌。

  过了许久,男人才终于低声缓缓吐出了一个名词:“...蔓长春花。”

  花语是——幸福的回忆、青梅竹马。

  【作者有话说】

  感谢观看,原本在这一章节和下一章节发布的短篇我删掉整理在另一部短篇合集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