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伴星引力【完结】>第128章

  天暖,阳光好,我陪妈妈出门买菜,池易暄和爸爸留在家里大扫除。我骑着她的粉色电动车,她在后座搂着我的腰,今天她臭美,特意穿了条长裙,怕她路上吹风受凉,池易暄在我们走之前往她肩膀上披了件薄外套。

  两个小时之后满载而归,车篮装满了就堆到脚踏板上,半路忍不住哼起了小曲儿,电线杆上的麻雀加入了合唱,我迎着暖阳骑车回家,将电瓶车推进地下室停好。

  拎着菜开始爬楼,我两手共抓了七、八个大袋子,装着大胖萝卜的塑料袋勒得我的小拇指都红了。妈妈就提了条鲫鱼,脚步轻快,风风火火地走在前面,为我鼓劲,我吭哧吭哧地跟在她身后,在内心数着楼层,只盼望快一点到家。

  爬得我脸都热了,她回过头来,笑话我是不是最近没有锻炼,怎么手臂都肉了点,然后她掏出钥匙打开家门,招呼哥哥和爸爸快点出来:

  “快来帮我们拿菜呀!——”

  唤了一声,却没有回应。她转过身从我手里接走两个袋子,嘟囔着:“人呢?”

  我们家连接玄关与客厅之间有一小段L型的走廊(这甚至都称不上是走廊,只是一段拐角),她与我一前一后地穿过走廊、绕过拐角,我们一齐朝客厅看去——

  “好啊!装不在家是不?没看见我和白意提着这么多菜呢?”

  妈妈抱怨着,提着菜自顾自进了厨房。

  “哥,刚才妈妈叫你们,你们没有听见吗?”

  我将肥硕的萝卜堆到桌子上,揉了揉僵硬、发酸的小指。池易暄在这时回头朝我看了过来,只需对视一眼,我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不可能吧?

  我心里顿时发毛,看向他对面的池岩——他原本瞪着池易暄,察觉到我的视线时,人没动,两颗眼珠却朝我缓缓转了过来,聚焦到我身上以后定格住了,表情森然。

  池岩虽然对池易暄要求严格,却也从未拿那种眼神看过我哥,此刻我被他一盯,像被人看穿所有阴暗的秘密。

  那是一双问责的眼睛,它们窥探到了我的恐惧、心虚,然后像确认了什么似的,怒火取而代之,烧得池岩咬牙切齿。

  我汗毛直竖,手里剩下几只塑料袋顿时落了地。妈妈听到声音从厨房走出来:“干嘛乱扔啊?”

  她弯腰去捡地上的土豆,捡到一半才意识到家里的氛围不对,抬起头来看向我们。

  “怎么啦?”

  我们仨谁都没说话,没有解释到底怎么了,躲闪的眼神完成了所有的交流。池岩压抑着不让自己爆发,也许是为了妈妈,可是他的表情却藏不住:他的眼瞪得很用力,微微鼓出来的模样好像下一秒就要从眼眶中掉出来。

  怎么会呢?怎么可能呢?这个念头在我的脑海中盘旋。池易暄的脸色原本很灰败,看到妈妈的瞬间却变了——

  上一回看到他露出如此惊骇的表情,还是他把我从黑心医生的手术室里抢出来。我的心沉到了谷底,最后一丝侥幸的幻想破灭了。

  目光四处游移起来,我不知道应该去看谁,我去看妈妈,她困惑地望着池易暄,好像在等他张口出声,等着他耐心地向她阐述;又去看池岩,他手里紧紧抓着什么,手背因为用力而能够看清突起的根根掌骨——

  我顿时止住呼吸。

  他正拿着我的单反相机。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我的脑袋当场就炸成了浆糊,我立即看向池易暄,却没力气出声,我听见自己倒吸一口凉气。

  哥,是我导致的吗?

  是我导致的吗?是我导致的吗?

  池易暄终于有了动作,他快步朝我走了过来,用极低的声音对我说:“你出去走一走吧,你出去待一会儿……”

  “是我吗?哥,是因为我吗?”

  思绪打了结,我很难受,低下头揉了揉脸。

  “小意,听话,你在过道里呆一会儿,我马上就来找你,好吗?”

  “是我吗?是我吗?”

  他低声安慰我,急得眼眶都红了:“不是,不是。”

  妈妈走到池岩身边:“你干什么了?是不是又凶孩子了?”

  池岩很难才回神,用极冷淡的口吻回答她:“没什么。”像是不想让她多问。

  “干什么呀?一个个的。”

  她看到他紧紧攥着手里的相机,伸手就要去拿,池岩却触了电一般,立即将它藏到了身后。

  妈妈的脸沉了下去。

  “给我看看。”

  “看什么?”

  她二话不说,试图去抢他藏在背后的单反,一下没抢到,却抓住了相机的肩带,他们像拔河一样拽着它,妈妈眼里再没有片刻前的轻松,她一字一顿地说:

  “给我。”

  “没什么好看的!”

  池岩有一瞬间分心,她便趁这个机会将相机抢了过去。池易暄注意到了,他猛然出声,几乎破了音:“妈!”

  一声高昂的呐喊,像为一切按下暂停,他的眼眶中氤氲起水汽,像在哀求她不要看。

  我不知道那一刻她在想什么,也许她在想象相机中的内容,人的大脑无论有多天马行空,可能都无法想象我存储在那里的回忆。

  她低下头,手指按动着单反上的按钮,按了三、四次便停下了,一动不动地望着显示屏,神情始终维持在她打开相机的一刻,没有变化。

  那是人在接受巨大冲击时会出现的反应,她好像凝固了,身体结了冰,抱着相机抬起头来看着我们,眼神甚至有一点呆。

  池岩看到她的反应之后,似乎无法再遏制愈烧愈旺的怒火,他盯了池易暄一眼,然后看向我,朝我走了过来。

  池易暄在我反应过来之前挡在了我前面。

  他的动作极快,我只感到一阵风吹过,回过神时他的背影已经占据了我全部的视线,他的手向后护,好像如果对方要朝我挥拳头的话,他就会立即将我往相反的方向推。

  他是那么迅速又坚定地站到了我前方,可是我却看到他在发抖,颤抖的身体像要失控。

  “你!——”

  池岩从胸腔深处爆出一声怒喝,理智似乎未帮他拼凑出后半句话的内容,他的脸涨红了,一路红到了耳朵根,额角青筋直跳。

  他的脾气一直称不上温和,自小我就知道,池易暄挨过他不少敲打,每回都很缄默。我知道爸要来揍我了,心脏坍缩成绿豆大小,提心吊胆地准备接受狂风骤雨,池易暄却在他靠近的瞬间推了他一把。

  他推得很使劲,推得池岩向后退了好几步,踉踉跄跄险些栽倒。池易暄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两只手抬起保持防御的姿势。

  我哥这一推是火上浇油,池岩暴跳如雷,操起沙发上的鸡毛掸子,指向我与我哥,他像个即将爆炸的炸药桶,无暇顾及身后的妈妈。

  池易暄原本悬在空中的手往后探了探,轻轻拍了下我。

  “小意,你出去一会儿,你带上妈妈一起,好吗?算我求你——你不要呆在这儿,好吗?”

  大脑一片空白,我从未想象过如此混乱的场景,我看向妈妈,她仍像雕像一样,抱着相机不出声。

  池易暄计划独自留在战场,我想要去握住他的手、想要告诉他别怕,可是我们面对的不是别人——不是韩晓昀,不是无关紧要的同事、路人,站在我们面前的是生我们养我们的爸妈。我没有想象过这一天的到来,这一刻只想一股脑钻进地缝中。

  我既答不上话,又迈不开腿,只是呆愣着站在我哥身后。

  “易暄,这是真的吗?”

  妈妈终于开口了,她不理解,可能觉得是自己看错,也许有隐情、也许有理由,她不知所措地望着我们,像在等待我们否认。

  漫长的沉默,时间被拉扯得失真,我想沉默是一种答案。池易暄无法将视线从她身上挪开,他们的目光在半空中无声地交汇,妈妈很快就读懂了,她吸了一下鼻子,流下两行清泪。

  我哥的脚踝颤了颤,勉强维持才能够站稳,他始终紧绷着身体。哥,只要你现在回身,我们就逃跑。

  可是他却抬腿向前走去,缓步走到了他们面前。

  他屈起了膝盖,左边膝盖先贴到了地板上,然后是另一只,他跪了下来,腰弓了下去,几乎将身体对折。

  “是我。”

  他的手掌贴着地面,脸埋得很低,声音像从地底下传出来。

  “是我想要和小意在一起。”

  我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池易暄抬起脸,迎上他们的目光:

  “是我。”

  他的背重又压低,磕了一下头。

  “是我。”

  额头与地面相撞,好响亮的一声,不完整的音节从他的牙缝间艰难地挤出来。

  “是我。”

  他重复着,额头撞在地板上。

  “是我。”

  池岩脸色惨白,妈妈捂住了嘴,我感到胸闷喘不上气,眼前转起了星星。

  池易暄说:“是我的错。”

  沉闷的“咚”、“咚”声在耳边回响,像有人拿拳叩击地面。

  他想不出来解法,所以只能请求原谅。

  “啪——”

  极其响亮的一声,池岩手里的鸡毛掸子落在我哥背上,当即断成了两半,我忘记了呼吸,看着那半截敲断的棍子旋转着飞了出去,池易暄却像感受不到疼痛一样,握拳的手依然压在地面上,再度磕了一个响头。

  “对不起。”

  这一声将妈妈彻底惊醒了,她哭着锤池岩:“你做什么呀!你做什么呀!”

  我冲过去,将我哥从地面上拽起来,他没有挣扎,双脚发软不由自主地往我身上靠,他好像根本就站不住。

  妈妈带着哭腔质问道:“干什么打孩子?……”

  我回过头,看到鸡毛掸子从池岩的手心滑脱,他可能没真想着要伤害我哥,暴怒的情绪变了色,让他的表情变得痛苦。他扶着妈妈的手臂让她坐下,背过身像是不想看到我们。

  我扶着池易暄走出了家门,搀着他下楼,走到一半他忽然膝盖一软,从台阶上摔了下去。

  “哥!”

  我惊叫一声,好在两三级台阶不高,池易暄坐在地上抬起头来,我这才发现他的眼泪流了满脸。

  心中的弦断成了两半。

  “我不知道会这样!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会这样!……都怪我!都怪我!都怪我!……”

  我拿头去磕楼道的墙,想要为他赎罪,他却急忙站起身,拿沾了灰的手捧住我的脸。

  “不怪你,没怪你。”

  他的眼眶盈满了泪水。可怜的池易暄,这个时候也得他来救我。

  “我不知道会这样,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想这样!”

  “没事的,没有关系。”

  怎么会没有事?如果没关系的话,他又怎么会向他们磕头认罪、请求原谅呢?

  “对不起,呜呜,哥哥对不起。”

  “不要说对不起,不是你的错,要怪就怪他瞎翻。”池易暄用手背擦掉我脸上的汗与泪,“不是你的错。”

  我捂着脸急促地喘息,他不断重复这句话,轻拍着我的背,好像在代替我与我大脑中的另一个声音决斗。

  “我们出去透透气,好不好?”

  等我的呼吸平稳下来,他和我往外走。

  正午的阳光是如此刺眼,我魂不守舍,但有他牵着,我想我可以把眼睛闭上。

  支撑自己已经很艰难了,池易暄却还要来支撑我,他的脚步沉重,好像腰间绑了块沉重的锚。我迷迷糊糊地跟在我哥身后,没有问他我们要去哪儿,眼前不断浮现出他跪在地上,头像锤一样捣地的模样,那时我竟然什么都没有做,什么都没有说。

  这一刻我希望他走得远远的,飞去没有忧愁与烦恼的梦幻岛。

  我抽回了自己的手,我哥一惊,立即把我的手腕捉回去,这回抓得更牢了。

  “如果妈妈没有和爸爸结婚就好了。”我说。

  “别瞎说。”

  “我很后悔他们结了婚。”

  “我不后悔。”

  “你很后悔遇见我吧?”

  “不后悔。”

  “我这样的人——”

  “我不后悔!”他攥紧我的手,一次比一次笃定,“我不后悔。”

  我垂着头跟在他身后,任他带领着我往前走。

  “哥,我们逃去香港吧。”

  不知道为什么脱口而出是这句话。

  “我们逃得远远的,逃到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去。”

  池易暄的脚步停了下来。

  “我没有要去香港。”

  “什么?”我愣了下,“你不是和妈妈说……”

  “我只是和她说有个发展机会。”他停顿了一下,“她可能觉得我想要多赚钱,所以会去。她喜欢多想,你又不是不知道。”

  “……可是你也和我说这个月就要走了。”

  他的眼睛游移着,“那时我口不择言了。”

  “什么意思?”

  “……我想你赶紧从我家离开。”

  “为什么?”

  “因为——”

  他的眼朝下瞥。

  “因为你总会动摇我的信念。”

  我一时脑袋转不过弯来,呆呆地盯着他看。池易暄的眼眶还红着,却冲我轻轻笑了一声,“听不懂也没关系。”

  我哥好像又把我当傻瓜了。我说:“你特意没往家里买家具,不就是为了去香港吗?”

  “没买家具是因为还在还银行贷款……是因为不想多花钱,而不是因为要走。”他叹了一声,“你这个样子我怎么去香港?”

  我后知后觉,“你是为了气跑我才故意那么说的!”

  池易暄不置可否。

  太多情绪混杂在一块,让我的脑容量超载。他从没有打算去香港——好一会儿我才消化掉这个消息。

  “……哥你真坏,你是成心想气死我。”

  “对不起。”他牵着我的手走出一段路,又说,“我没有你坏。”

  “我做什么了?”

  “你说你就活到三十岁。”

  “……”

  我确实说过。

  “对不起。”我也向他道歉,“咱们扯平了。”

  池易暄被我逗得弯了弯嘴角,眼泪终于不再流了,“你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吗?”

  “我答应你。”

  “我还没有说是什么。”

  “我都答应你。”

  池易暄轻声说:“我希望你健康、幸福,你答应我一定要活到自然死亡——最好活得比我久。”

  “活得比你久?”

  “对——”

  风在树梢搁浅,落花像碎雪。

  “我希望你在我身边,活得久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