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窗外烟花盛放, 明亮的光透过玻璃,将池南暮的侧脸映照得忽明忽暗。

  “你不能......”池南暮讷讷重复,“你不能讨厌我。”

  为防止再听见任何诛心的话, 池南暮再度捂住江初的嘴, 身子一侧, 连带着江初一起倒上床。

  江初想挣扎,却被池南暮扼住两只手腕, 举过头顶, 锢在床上。

  四目相接,恨意与病态的偏执隔空交缠, 直到烟花停止,一切恢复寂静。

  两道呼吸声交叠。

  池南暮的呼吸很近, 热意打在鼻尖,极不平稳。

  江初死死盯着池南暮的眼, 无需出声, 厌恶的恨意也如同针, 穿透黑夜, 重重扎到池南暮心上。

  没用的。

  他捂住了嘴, 锢住了手, 江初就算挣不脱也没关系,因为就连呼吸都在佐证, 江初厌恶他这个事实。

  江初也许永远不会原谅他。

  这认知让池南暮愣了神,手上的力道渐渐放轻, 直至最后松开手。

  “不要讨厌我。”

  命令变作请求,池南暮改了口, 几乎是痛苦地乞求。

  几颗耳钉在夜里忽闪发光。

  江初忘了作声,视线被这光芒吸引过去。

  江初缓缓伸手, 指尖覆到发亮的耳钉上,轻轻摩挲,抚过银饰上的每一处纹理。

  “我昨天说错了,我不是他,”以为事情有转机,池南暮立刻说,“我会演好你想要的样子,再给我一次机会,最后一次机会。”

  池南暮的声音听起来痛苦极了。

  原来池南暮也是会痛的。

  和他一样,痛苦到无解,只要他不谅解,直到死亡。

  江初轻抚耳钉,不禁勾起病态的笑,“我一直忘记问你一个问题,我好奇了很久。”

  “什么?”池南暮语气谨慎。

  “在你恢复的那些记忆里,你是什么视角?第一人称,还是第三人称?”江初问。

  这问题没头没尾,池南暮没有及时回答,在脑海中飞速思考江初问这问题的目的,怕答错了,会永远失去挽救的机会。

  “答不出来?”江初嗤笑,挣动几下,“不答就起来,别再压着我。”

  “第一人称。”池南暮选了个答案,急急回答。

  听见回答,江初怔了怔,失神地问:“所以,你现在是真的喜欢机车?就因为恢复了记忆。”

  “是。”池南暮笃定地答。

  江初点点头,平静地说:“我饿了,你叫人送吃的上来。”

  江初的状态仿佛恢复如常,但仍有些说不上的怪异。

  池南暮起身坐到床边,并没有松手,仍扼着江初的手腕,怕一松手,江初就会找着空子逃跑。

  “初初,你想吃......”

  “罗勒意面。”

  池南暮还未问完,江初便侧头先答,凝望池南暮的眼睛,定定重复,“两份,罗勒意面。”

  灵动的杏眼不再有爱,变得残忍,平静皮囊之下,隐藏着沉寂的恨意。

  江初不会原谅他,而是要惩罚他,这刑罚或许没有尽头,会持续到他死为止。

  这样也好,总比再也不理会他好。

  “好,”池南暮勾起苦涩的笑,“两份罗勒意面。”

  酒店的效率很高,没过一会儿,服务生就送上来两份意面,附加两份赠送的水果和气泡酒。

  服务生推着餐车,将东西规整摆在小餐桌上,顺便点燃一只香薰蜡烛,放在餐桌正中央,尽心尽力服务。

  江初先入座,抬起高脚杯轻晃,抿一口酒液。

  夏日前跟着白冬槿四处酗酒,江初也算是饮出了喜好,嫌低度数的气泡酒难喝,只喝了一口就皱着眉放下。

  江初卷了一叉意面送入口,眯眼笑着催促,“吃啊,既然你已经恢复记忆,那一定也喜欢吃罗勒意面,对吧?”

  罗勒的味道依旧冲鼻,令人作呕。

  “是,我确实喜欢。”池南暮笑了笑,果真卷起意面,平静放进口,面无表情咀嚼。

  恶心的气味充斥在口腔里,随着咀嚼与呼吸,蔓延到每一处,就连鼻腔中都是这恶心味道。

  江初在观察他,池南暮很清楚。

  所以池南暮强压下恶心,保持笑意,动作不停,一卷接一卷将意面送入口。

  无论从前倒过多少份罗勒意面,现在为了挽回江初,池南暮也只能乖乖吃下去。

  看着这场面,江初心里升起一阵快意,尽管这快意里夹杂着少许痛苦,但不妨碍他扬起笑。

  “怎么样?”江初笑着问,“意面的味道,合你的口味吗?”

  池南暮吞下口中的意面,“不及你做的好吃。”

  不及他做的好吃。

  从前在外用餐时,他的南暮也这样说过,一字不差。

  江初低笑,若不是池南暮皱着眉说“我不是你臆想出来的那个人”的画面还历历在目,他怕是会分不清,池南暮是真的喜欢罗勒,还是在演戏而已。

  快意里的痛苦成倍数增加。

  如今的池南暮就像毒怡参半的糖,时像时非,偶尔给他报复的快意,相似的话语和行为让他沉沦,浑噩半醒时最为痛苦。

  砰——!

  定时盛放的烟花再度亮起,比初识那年的还要盛大。

  江初撑着脸,侧过头,朝落地窗外看去。

  烟花绽开的形状精美,不是庸俗艳丽的颜色,多是金光,一看就价值不菲。

  只可惜,现在江初没有心情欣赏。

  “还有烟花?”江初低声问。

  “每个小时都有。”

  江初看了看时间,现在离零点还有三个小时,烟花再美,看多了也会腻,更何况是和池南暮一起。

  “把剩下的都取消掉,我不想看烟花,太吵了。”江初说。

  池南暮抿紧唇,指尖扣紧餐叉,心头的焦虑轰然暴起,很快变得严重。

  过去一个月间,为了不让江初发现他服药这件事,池南暮服药的时间变得极不规律,甚至于有时会直接停药。

  特别是昨日与今天,池南暮都错过了服药的时间,现在面临计划的取消,更是焦躁。

  “......好。”费了不少劲,池南暮才控制住自己,拿手机发了条指令过去,把剩下的烟花都取消。

  几分钟后,聒噪的烟花声终于消停。

  江初回过头,本想再说些别的话来鞭笞池南暮,却猛然发现,池南暮额头上凝着层薄汗,鬓角处甚至有汗滴。

  餐盘里的意面被尽数吃光,餐盘表面不知何时被纸巾擦过,非常干净,餐叉被摆在盘边缘,一切有条有理。

  这整齐的摆设让江初忽地心头一跳,极不舒服。

  “你怎么了?”江初蹙起眉。

  “没什么。”池南暮抬眸,眼神有些诡异,明显不对劲。

  池南暮似乎在难受。

  为什么?

  四目相对的一刹,得益于婚后那两年的针锋相对,江初敏锐地捕捉到原因。

  因为池南暮容不得差错。

  而他,将池南暮定好的计划取消了。

  这认知让江初莫名产生病态的亢奋,随即低低笑出声音。

  “池南暮,计划取消让你很难受?”江初勾起笑,将自己餐盘里的餐叉拿高,故意丢到餐桌上。

  餐叉上的酱汁沾到餐布上,留下浅绿色的不规则痕迹。

  池南暮面上倒没什么反应,只有呼吸蓦然变重。

  江初似是抓到马脚,再又挥手,一下将手旁的高脚杯推倒。

  酒液快速在桌布上晕开,当酒液痕迹晕到池南暮手边时,池南暮终于皱了皱眉,眼里闪过一丝焦躁。

  这反应被江初轻易捕捉。

  “池南暮,别装了,”江初低声说,“你不是他,也演不好他。对我来说,你现在没有任何用处,只会让我想起恶心的那两年,我们结婚的那两年。”

  “那两年,让你感到很恶心......?”池南暮抑制不住焦躁,指尖无意识在餐布上磨。

  “是,不止是那两年,”江初毫不留情地说,“你也让我感到恶心。”

  他让江初感到恶心。

  一瞬之间,脑海里只剩下这句话,不停重复,从四面八方袭来,在清晰与模糊之间不停交换。

  池南暮倏地站起身,往江初身旁走,指尖无意识攥着餐布不放,他只走了两步,便将餐布扯歪,桌上的东西四散,桌沿的高脚杯被带得落到地上。

  砰——!

  玻璃破碎,发出刺耳的巨响。

  池南暮停住脚步,回头望见碎裂的杯子,整个人定在原地,再无动静。

  眼前的摆设被毁得乱七八糟,口腔和鼻尖全是恶心的罗勒味道,耳边不停回荡那句“你让我感到恶心”。

  一切混乱不堪,再恢复不到原状。

  神经似乎被搅成乱结,呼吸渐渐变重,喘不上气,池南暮以极度扭曲的姿势弯下腰,想徒手将碎玻璃收拾干净。

  指尖被玻璃刺破的一瞬,随着血流,勉强绷着的神经也跟着断裂,池南暮蓦地失了平衡,而后重重倒在地上,紧闭双眼。

  池南暮倒下那刻,江初冷眼旁观,还以为池南暮又在耍什么把戏,没想到池南暮真的倒地不起。

  坐上救护车时,江初翻出通讯录里尘封的电话,及时通知池北晖,毕竟他现在只是个毫无关系的前夫,万一池南暮有个三长两短,需要手术签字,他也做不了主。

  救护车的鸣笛声穿透车窗。

  江初不禁想起,两年之前,他也是这样,坐上救护车,将池南暮送去急救,抖着手联系池北晖。

  只不过他那时满脸是泪,满手是血,坐在角落里,因为听不懂当地的语言,只能慌着神发颤。

  而现在,情景再重演,江初并不慌张,医生问什么,他就答什么,淡定自若。

  池南暮若是死了,池北晖如果要他把命赔上也没关系,江初想,反正他活着也没什么意思,江溪不会清醒,他的南暮也不会再回来。

  “他好像有心理疾病,刚才可能是恐慌发作了。”江初看向窗外说。

  “什么心理疾病?”医生问。

  “我不清楚,可能是强迫症,也可能不是,”江初不冷不热地说,“不过他两年前出过一场大车祸,还可能是因为旧伤复发。”

  夜深了,从江初这个角度望过去,他看不见车外的景象,只能看见反光玻璃上的倒影。

  鸣笛声渐渐模糊,眼前的一切倏地变得慢速。

  冷漠,愣神,感官仿佛被无形的屏障隔离,那种什么都感受不到的空虚状态又来了。

  江初看着倒影中的自己,忽然觉得很陌生,这影子仿佛是个与他有着相同皮囊的怪物。

  无声的恐慌开始蚕□□神,他动弹不得,直到救护车停止行驶,医生将池南暮推出去,轰烈的热气冲进车,江初才回神。

  意料之中的是,池南暮身体的各项指标正常,只是因为恐慌发作,很快被转到单人病房。

  江初坐在病房外的椅子上,准备等池北晖来了就离开。

  不过,池北晖的效率很高,江初没等多久,极有规律的脚步声便由远及近。

  池北晖依旧是那副沉稳的模样,不可一世却又彬彬有礼,见到江初,并没有失智般地责问,只是颔首打个招呼。

  咚——!

  江初也点点头,跳下椅子刚准备走,病房里却传出一声重物坠落的巨响。

  听见动静,池北晖皱了皱眉,疾步走进病房中。

  池南暮摔到床下,已经站起身,看见进门的是池北晖,不禁问:“江初在哪?”

  池北晖斜着视线,望了望门外仍在的影子,沉默一瞬,撒谎说:“我不知道,可能已经走了。”

  闻言,池南暮垂下肩,手指攥紧病床被子,眼神极度偏执,似是在盘算新的计划,盘算下一步该怎么做。

  “你什么时候向江初坦白?”池北晖忽地问。

  这问题问得莫名其妙,池南暮蹙紧眉头,“坦白什么?”

  “你很早以前就喜欢他,从一开始就伪装成他理想中的样子,设计在赛场相遇,去接近他,欺骗他这件事。”池北晖故意说得清清楚楚,视线似有若无扫过门外的影子。

  病房中蓦然安静下来,再无声响传出。

  江初垂着头,紧盯脚尖,大脑很难消化池北晖的话,一字一句听进耳,在脑海里重复过无数遍后,才能勉强理解。

  从一开始,池南暮就是装的?

  从头至尾,他记忆里的南暮都只是一个泡影,是池南暮设计好的骗局?

  江初定在原地,受了刺激,双腿有如千斤重,抬都抬不起。

  良久之后,病房里才传出池南暮的声音,“我不能坦白,他不会接受的,他......恶心我原本的样子。”

  当事人承认。

  所有给他带来过痛苦的异样都有了合理解释。

  江初安静转身,浑浑噩噩往电梯口走,脚步虚浮,半途两脚相绊,差点跌到地上去。

  他的爱人不过是个完美的虚假泡影。

  从头至尾,他的爱人都只有池南暮。

  他的爱情,只是场精美绝伦的骗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