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市的夏夜闷在热气中, 尽管是晚上,体感温度也不见降低。

  走出医院大门时,江初停住脚步, 脱力地倚靠在门外, 抬头望向黑空。

  从一开始, 池南暮就在演戏,隐藏自己的本性来接近他, 直到车祸发生, 失忆忘了他。

  怪不得他记忆中的池南暮那样完美。

  照着他喜好所扮演的角色,哪会不让他一见就倾心?

  江南半山, 南江娱乐。

  曾经江初没有注意到的东西,在此刻变得无比醒目。

  如果池南暮真的讨厌罗勒意面, 那在曾经他们一同用餐的无数次里,池南暮都是在强忍恶心......?

  江初摇摇头, 控制自己停止细想。

  心口慌, 脑子也极乱。

  江初不敢回忆过去, 更不敢打开手机看过去的照片影像。

  因为只要点燃一丁点回忆的引线, 他的那些记忆必然会变质, 他会不自觉去从中查找, 池南暮在其间流露过的本性。

  江初猛然站直身子,回头望一眼楼上病房的亮灯, 像是被灼了眼,逃离似的快步往前走。

  他要去一个能安心思考的地方。

  夜深时, 富生医院的护工多已歇息,只有两个护士和值班医生还在工作。

  江初做了登记, 放轻脚步,径直往江溪的病房走, 没有通知护工,只想一个人待着。

  江溪仍安静躺着,呼吸声微弱而有序,几乎不可闻。

  江初坐到床边的椅子上,为避免让江溪着凉,手掌搭在被子上,隔着棉被与江溪的手交叠。

  整个人隐在寂静与黑暗里后,心口的慌乱减轻不少。

  这一整天变故丛生,现在蓦然到达安静环境,绷着的神经放松,疲倦很快占据上峰,思绪开始昏沉。

  嗡——

  江初半趴在床边,刚想小憩,手机却震了震。

  “平安到家了?”刘哲在电话里问。

  “到了。”

  “到了就好......”刘哲欲言又止,小心翼翼,明显是在顾及什么,大概率是以为池南暮在他身旁。

  事情太多,江初解释不清,只好说:“我一个人在家,你想说什么?”

  闻言,刘哲的语气明显放松,“寻晋这边的戏估计要再拍半个多月,你别又把自己关在家里,多出去参加点活动,顺便趁着这段时间,去把工作室的公司商标都注册了,把该找的经纪人、助理、财务都安排好,知道吗?”

  “我知道。”

  “还有你和那谁......”刘哲又道,“不管最后要不要和好,你都别再像以前一样,半途人影失踪,躲到家里没有消息。”

  “好,我不会了。”

  小憩被这通电话打断,困意散了。

  挂了电话,江初趴下身,将头埋在双臂间,鼻尖贴着棉被,被褥带着隐约的清香,没有寻常医院的消毒水味。

  池南暮。

  池南暮......

  江初数次在心里默念这名字,这名字曾让他无比快乐过,似在云端,又因为完美编织的谎言和意外,将他抛进痛苦的深渊里。

  每个人都生怕他再为池南暮要死要活。

  江初知道,不止是刘哲担心,白冬槿也在害怕,尽管没有明说。

  可事实上,从头至尾,他都在为这个人要生要死,无论状态好或坏时。

  江初抿紧唇,他分明一点都不愿意想起池南暮,可当倦意被驱散,关于池南暮的所有事情,又会冲入他脑海里。

  从前被忽略掉的小事,在此时,一个接一个迸出来,变得清晰。

  金栀苑茶几里摆放得那样规整的药盒,吃完意面后必然摆放整齐的餐叉,从来都停放在同个位置上的机车......

  池南暮从未变过,那些强迫性的行为一直贯彻始终,只是被池南暮偷偷藏起来,让他察觉不到而已。

  池南暮的喜欢,从什么时候开始?

  池北晖说的“很久之前”,到底有多久?

  回忆开始崩塌溃烂。

  江初长呼一口气,勉强坐起身,在各个平台上搜索“江初”这两个字。

  除开粉丝的讨论和一眼辨假的通稿,任何负面的消息都没有。

  分明在池南暮恢复记忆之前,他离婚时,网上还有少数对他批评的言论,现在也找不到了。

  江初不死心,想找出一点关于自己的“黑料”,却连黑粉都找不到,甚至于,某些新发视频里的负面弹幕才刚出现,没过多久就会消失。

  一个荒诞的想法倏地冒出来。

  或许从他出道那年起,并不是无人批评他,也不是他天生就有观众缘,受到观众的偏爱,而是池南暮在控制关于他的所有舆论。

  护着他的从来都不是王临。

  偏爱他的也没有普罗大众。

  而是池南暮。

  手指脱力,手机落到被褥上,蓝光照到床头。

  一道微弱闪光从床头柜反射过来。

  江初愣愣侧过头,看到柜子上的雪花玻璃球,那是白冬槿几个月前买的幼稚东西,球里躺着个睡美人,寓意江溪一定能醒来,无论昏睡多久。

  玻璃球透亮反光,被护工擦得干净锃亮。

  江初伸手拿过玻璃球,轻轻一晃,亮片全部浮起来,四处飘洒,如同打在他身上的镁光灯,光鲜靓丽。

  玻璃罩子硬而坚固,就像池南暮给他造的保护屏障。

  这么多年里,他无知无觉,生活在人为编织的精美童话中,以为获得了完美契合的爱情,所以才会在一切被意外打碎时,那么无措。

  江初自嘲地低笑一声,将玻璃球放回原处,站起身,缓慢走出病房。

  富生医院与金栀苑相隔的距离远,开车都要半个多小时,但江初不想叫车,跟着月光,徒步而行。

  闷热高温让身上浸满汗水,湿了T恤。

  江初抹掉额上的汗,继续往前走,仿佛只要耗光体力,他就不用去想那崩塌失败的爱情。

  可惜,该提起劲时,他总是疲倦无力,该倒下停止乱想时,他又清醒无比,任何一件事都不顺利。

  打开家门的那刻,第一丝晨曦正好泄下来,江初半阖着眼回头,看向刺眼的朝晖。

  江初盯着露尖的太阳,被亮光灼了眼,眼睛干涩到刺痛。

  很快,几颗生理性的泪水凝在眼角,江初伸手去擦,却止不住接下来不自觉的泪流。

  池南暮这骗子。

  彻头彻尾的骗子。

  江初抬手捂住眼睛,将眼泪堵在眼眶中,想让自己显得不那样懦弱,尽管面前并没有观众。

  整个太阳升到地平线上,露出所有形态时,江初放下手,转身冲进家里,直直走到沙发前。

  江初拉开茶几的抽屉,先是疯狂地将药盒的排序打乱,等到一片狼藉之后,又找了个垃圾袋,将所有药盒全部装进去。

  抽屉恢复到初始,一片空白。

  江初瘫坐在沙发上,打开投屏,熟悉的身影再度出现在幕布上。

  江初仔细地看每一张照片,每一段影像,注意力从那双充满诚挚爱意的眼睛,转移到角角落落。

  池南暮笑时,嘴角上勾的弧度几乎一致,每张照片都是如此。

  双手上的戒指都是对称的,左手食指上戴着哪枚,右手食指上也会佩戴一模一样的戒指。

  甚至有一张池南暮吃完罗勒意面的照片,餐叉正放在餐盘边缘,餐盘不知何时被擦过,非常干净,而他那时根本就没有察觉。

  证据太多,事实摆在面前,没有可以逃避的余地。

  混沌的梦终于清醒。

  他的爱人没有在车祸里灰飞湮灭,更无关于失忆与人格的辩证矛盾,而是根本没有存在过,从头到尾都是池南暮的骗局。

  江初站起身,翻翻找找,终于找着几个大号的垃圾袋,步履蹒跚地往楼上走。

  最中间的衣柜里摆满皮衣,是他后来根据照片里池南暮的穿着买的,这些赝品承载过他浓重的想念,现在看来竟非常滑稽。

  江初一件件取出,将皮衣丢进垃圾袋中,再打开衣柜抽屉,拿出他最珍爱的耳钉。

  骗子。

  江初咬紧牙,将耳钉重重掷进垃圾袋,拖着袋子,一步步走出门,全部丢进屋外的垃圾桶里。

  垃圾桶盖合上的那刻,心口仿佛被剜去一大块,像是重要的东西硬生生从他身体里抽了出去,只留下剧烈的疼痛。

  有那么一瞬,江初想反悔,想龟缩,想将东西从垃圾桶中刨出,就当昨日的一切没有发生过。

  但他最终忍住了。

  江初转身跑回家,重重关上门,为防止反悔,还给物业打了个催促的电话,叫人来将垃圾桶里的东西收走。

  江初站在门里,打开门外监控,亲眼目睹那些东西被收走,物业的车离开,再无反悔的余地。

  还有什么东西没有被他丢掉?

  投屏上的照片仍在放映,江初抬头遥望,瞥到多张照片里出现的东西——机车。

  他......要把机车也毁掉?

  一想到这,心口的痛意更是严重,他根本无法想象要丢掉那台机车。

  赝品的皮衣,药盒,耳钉和小饰品,和机车比起来,这些小东西无足轻重。

  可这台机车......

  他曾无数次坐在后排,紧抱池南暮的腰,见证过日出与海风,得到过无数次悸动的吻。

  他的爱人是个虚假角色。

  可他付出过的那样多的爱,都是血淋淋而鲜活的。

  江初关掉投屏,在门前驻足很久,终于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尘封的地下车库走。

  机车停在正中央,为防止积灰,用厚厚车布盖着。

  车布掀开的一瞬,江初便不自觉伸出手,别说拿锤子将车砸烂,他甚至舍不得用力去碰,只愿意轻轻触摸车身。

  江初从前往后抚着车座,嘴角勾起自讽的笑意,最终什么都没有做,只将车布重新盖好。

  自欺欺人的小丑。

  江初坐到地上,自嘲地想,原来知道真相,比让他痛苦地癫狂,残忍多了。

  清醒,比混沌偏执的疯,痛苦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