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玉碎长宁【完结】>第三章 舞姬

  这个声音楚晏未敢忘,他的唇轻颤着碰了碰,那两个字就从嘴里念了出来:“长宁...”

  那人的嘴角隐约有了笑意,策马而来,带着一阵风就到了他跟前。

  比起三年前,马背上的身型似乎更有气魄了,蜂腰猿背,俯身下来的一瞬间就能吓退楚晏周围的文官。

  顾长宁摘下面具,曾经意气风发的脸上也多了些沉稳,低声回应他,“别来无恙啊,太子殿下。”

  楚晏只希望自己此刻看上去不要太失礼,他理了理衣裳,抬头克制地盯着顾长宁,“别来无恙...”

  顾长宁的眼中却波澜不起,像平静无波的古井,只那样静静地回望他。

  这眼神中似乎与从前有了不同,可若要说是哪里不同,楚晏又一时说不上来,心底闷闷的。

  “你当真是奉命而来的吗?”他扯开话题,一是为了缓解这没来由的窘迫,二是担心顾长宁是私自前来,怕他被怪罪。

  北风呼啸着从二人之间穿过,顾长宁沉默了良久,脸上才有了笑意,开口道:“当然,前头有我们的营地,我就是奉命为长途跋涉的你们接风洗尘的。”

  言罢,就让坡上的人马开道,接使团入营。

  说是营地,却也繁华,不仅有不少商贩,还有牧者,除了住处皆是营帐之外,更像是座拥兵自重的小镇。

  他对顾长宁回国之后的事全然不知,现在看士卒和百姓对他的态度,似乎格外恭敬有加,应当是颇有威望。

  顾长宁给使团安排了营帐,便以准备宴席招待使团为由先行离开了。

  楚晏没想到,三年后的相逢竟然会如此平静,一路上顾长宁似乎也惜字如金,不肯多说什么。

  大概是还不熟悉吧,也许过两日适应了就好。

  帐中已经点了炭火,在北风中长途跋涉下来再进到这样温暖的营帐,楚晏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

  他甚至幻听自己饱经折磨的骨头像碎沙一样卸下了劲,泡进了暖和的热气里。

  红蕊端着茶杯到跟前,“还好是长宁殿下来接应,这样殿下也不至于在梧国孤立无援。”

  “长宁如今的确是大不相同了,可和谈毕竟是国事,我太依赖他,反而会让他多有压力。”他接过茶,淡然地喝了一口。

  红蕊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退到一旁收拾稍后行囊,又忍不住啰嗦起来:“殿下,这天气恐怕夜间要下雪,您如今也见到长宁殿下了,可不能像在宫里那样不肯落窗了。”

  她一面说就一面往楚晏的方向瞄,只看得到后者红着耳根别开了脸,点了头。

  这下她更欢喜了,她眼睁睁看着楚晏被锁在那个凄冷的宫中三年,整日枯坐,好似随时都能成一座铜像一般,了无生机。

  没想到还能有这样鲜活的时候。

  “奴婢听闻梧国有互送花草定情的习俗,殿下需要吗?奴婢可以去采些来。”

  “莫要胡闹,”明明是制止,楚晏的声音轻得毫无威严,“况且这天寒地冻,荒郊野岭,何来什么花草不花草的,热水是烧好了吗?你就在这贫嘴。”

  她扭头窃喜,铺开手里的衣裳,拿去浴房。

  等都准备好了才来请楚晏沐浴。

  楚晏在浴桶里蹉跎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才困意深深地起来,等看到衣桁上红蕊为他挑好的衣裳时,才清醒了些。

  外袍上大片的松绿色,是顾长宁素日最爱的颜色。

  “自作主张...”

  一旁闷头闷脑的庆平实在摸不准主子这话是生气还是不是,半晌不敢吭声,恭恭敬敬地伺候楚晏穿好衣服出去才松了口气。

  到了傍晚时分,果然如同红蕊所言下起了雪。

  楚晏孤身立在雪中,青松般的颜色让他仿佛一棵雪中挺直的松柏,任由那些雪花落进掌心,再化个无影踪。

  他亲眼看着这场雪愈来愈大,吞没了原本的戈壁还有荒原,直到视线内都覆上一层白茫茫雪帘。

  又过了一会儿,楚晏刚把手暖回来,营帐外就传来通报声,进来的竟也是熟面孔。

  是顾长宁的侍卫墨岩,他从前也跟着顾长宁一起在姜国待过,楚晏还教过他书法。

  “墨岩见过殿下,宴会已经布置好了,我来请您过去。”墨岩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再抬身说。

  楚晏适时站起来,上一次见到墨岩也是三年前了,“许久不见了,你可还好?”

  “托殿下记挂,奴才一切都好,殿下也别来无恙。”墨岩放松了许多,和气地回道。

  一来一回寒暄了几句,红蕊便搀着楚晏往营帐方向去。

  路途上雪下得更大了,风又起,吹得人袖口翻飞。

  雪幕下隐约有个孩童的身影,楚晏一眼认出是那天咬了他的梧国孩童,记得是叫菱生,今日到了营地便把他托付给营地的侍卫了,怎么这个时辰了,却还在这寒风中受冻?

  “菱生,”他唤道,那个黑色的小不点裹着风雪应声抬头,“你怎么在这?”

  “听说是与卫兵有些冲突,才被他们赶出来的,我正打算回了长宁殿下,再重新安排住处呢。”墨岩解释道。

  楚晏盯着这个瑟瑟发抖的孩子,某个瞬间想起了小时候的顾长宁,那时初次见面,顾长宁也这么小小一个,缩在角落,不肯言语。

  他眸中透着心软,“罢了,红蕊,你带他去我的营帐里先坐一会儿吧。冻坏了可不好。”

  “是。”红蕊没有多嘴,只托墨岩扶着楚晏前去赴宴,自己则是拽起这快要冻僵的孩子回了楚晏的帐内。

  楚晏穿过风雪,到了一处大上几倍的营帐外,里头灯火摇曳,与外头的呼啸格格不入。

  穿过几层厚厚的帐帘,暖热之意扑面而来。

  顾长宁换了身烟粟色的窄袖长袍,坐在远处的主位上,默默盯着刚进门的他。

  他解下外头罩着的披风,按墨岩的指示坐到了顾长宁身侧的位置上。

  案桌上酒肉已备,瓜果尽全,这样的天气里竟然还能有这么些新鲜的瓜果,倒也让楚晏吃了一惊。

  “你自那别后,可还都好?”趁着宴席还未开始,楚晏索性开口问道。

  顾长宁侧过脸,不知是不是楚晏的错觉,那双眼眸里闪过一抹嗤笑,“一切都好。”

  回答得这样简短,也出乎了楚晏的意料。

  他原以为,顾长宁再见到他会对这三年来的经历侃侃而谈,可如今这般冷漠疏离,让他着实不解。

  他瞄见顾长宁手上还戴着方才骑马时就有的皮革手套,左手的小指仍然在,他有些欣喜,“你的手?”

  顾长宁面不改色地抽开手套,原本应该是断指的位置踹带了一个木制的装置,做成了手指的模样,甚至能跟着手骨的发力做出动作,与真正的手指并无二异。

  “原来如此,你受苦了。”他的欣喜冲淡了些,略带遗憾地垂眸。

  三年前在大牢里,顾长宁受刑,不肯屈招,被活生生砍下了左手小指,他赶到时,只来得及救下痛到面色苍白的顾长宁。

  想到此处,楚晏突然明了为何顾长宁会是如此态度了,恐怕是在怪他那时来得太迟,才让他成了这残缺之身。

  只是顾长宁不知道,那时他是有多拼命奔向大牢的。

  看来需要找个时机好好道明内情才是,他这么想着,往顾长宁的身侧偏了偏,道:“长宁,今夜若是无事,可以与我聊聊吗?”

  许是帐外的风声太大,顾长宁并没有回应,甚至没再侧目看他一眼。

  罢了,日后还长。

  楚晏端坐回自己的位置上,墨岩上前替他倒了杯酒。

  使团众人也都已到齐,顾长宁举杯敬酒宣布宴会开始。

  歌乐奏起,舞姬入内,一时间觥筹交错,几番推杯换盏下来,原本还有些忌惮的使团文官们也都酒酣耳热,有了醉态。

  面前的舞姬们长袖纤纤,楚晏本对歌舞并无兴致,但那些雪白的水袖在空中飘荡几轮又落下,像极了外头的雪景,让他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一曲舞罢,顾长宁叫住了正要退场的舞姬,其中一个十分懂事地上前,攀附在顾长宁的身侧俯身倒酒。

  楚晏的眉头一低,不悦地移开脸。

  “楚晏。”

  “嗯?”这还是重逢后顾长宁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他回过神,没骨气地心头一热。

  只是接下来的话,楚晏至死难忘。

  顾长宁轻浮地牵着那舞姬的手,盯着这群女子,抬手拿酒杯指了指,“这群舞姬里可有你喜欢的?不如我给你送到帐中?”

  他愕然,手中的酒杯也一晃,琼浆也泼溅出来。

  底下众人也一时鸦雀无声,暖意似乎这话吹散殆尽。

  “你说的什么话?”他难得有这样的愠色,素来轻和的声音也压出了怒意。

  什么看不看得上的,帐中数人之间,他心悦谁是再明显不过的事情。况且这从前「但求两心同」的誓言犹在耳,怎么能平白无故说这种伤人心的话?

  可身侧的顾长宁并没有被这语气中的怒意震慑到,反而眼眸里更添几分戏谑,“怎么,难道我大梧的舞姬你楚晏一个也看不上?”

  他这般轻抚不屑的样子让楚晏的怒气一下冲上心头,甚至眼前一阵眩晕,连说话都有些无力。

  “你怎能...如此...”

  他扶着案桌,恍惚间听见杯盏掉落在地的清脆声,抬头一看,席间众人都已倒伏在案。

  赵仁望着这边,嘴中呢喃言语:“殿下...快逃...”

  他猛然站起,却毫无气力,只能眦目瞪着面前自顾自饮酒的顾长宁,唇无力地张了张。

  为什么?

  还未问出口,整个人就一头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