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朝眠觉得, 照现在这个情况,自己应该是死了。

  他如今轻盈得好像一根羽毛,心念一动就能飘出去很远。浑身上下的痛都消失了, 做人从来没有感觉这么舒坦过。

  但是他又不那么确定自己是真的死了,还是在昏迷中产生了幻觉和谵妄。

  因为他既没有看到来带走他的牛头马面, 也没有看到别人的濒死体验描述中那一道温暖诱人的白光。

  他甚至没有经历自己人生的走马灯,就这么突兀地出现在了这个地方。

  姜朝眠环顾四周, 前后左右上上下下都是一片空茫茫的纯然的黑,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要不是他能看见自己的四肢和躯干, 他几乎都要怀疑自己瞎了。

  “有人吗?哈啰??这是哪啊?!”

  他边喊边飘,胡乱闯了半天,除了身上的衣服裤子在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摆动,没有任何坐标可以证明他移动过。

  周围的景色毫无变化。

  姜朝眠在原地痛苦地蹲下来,干嚎道:“不是吧?别告诉我死了是这样的……这和坐牢有什么区别啊!!!牛先生、马先生, 你们管管我啊倒是!”

  ……等等。

  裤子?

  姜朝眠惊讶地低头,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穿的不是那身仙气飘飘的长衫,而是上辈子死的时候穿的衣服……现代服装!

  他忽然抬手,一掌向前方挥去——

  空气纹丝不动, 静静地嘲讽着这个对空推拿的人。

  很好,灵力果然一丝也无, 也感觉不到身体里有灵脉这种东西。

  他不再是清风门那个早亡的原主。

  而是他自己, 二十一世纪的现代人姜朝眠。

  姜朝眠叹了口气,把脑袋埋进膝盖里, 双臂合拢把自己抱住,像一颗蔫哒哒的小蘑菇。

  确认过眼神, 这是他本来的灵魂。

  现在至少可以确定,自己是板上钉钉地死了, 否则绝不会恢复成这副模样。

  也不知道伏商的仇报得如何了,有没有赢,如果知道自己不在了……应该会很难过吧?一千多岁的人哭起鼻子来,倒是和小朋友差不多。

  姜朝眠扯着嘴角,露出一个难看的笑,伸手用力抹了把脸,随手在衣服上擦去湿意。

  但这样也好。这样一来,伏商就能自己吸收传承之火,想必今后整个修仙大陆,再没人能欺负得了他。

  姜朝眠在这片一无所有的黑暗中躺下,蜷缩成一团。

  他猜,或许是因为他并不是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所以在该去另一边的时候卡了bug,才被留在这种地方。

  怎么就一直这么倒霉呢?姜朝眠吸了吸鼻子。

  他人生中唯一一件与倒霉绝缘,全是美好的事,就是遇见伏商吧。

  不知道等到自己在这里彻底憋疯的那天,还会不会记得他。

  ……

  弑神阵中。

  周沅紧紧握着手中剑,看着前方周身浴血的银发青年,半晌才咬着牙吐出一句:“不愧是上古神兽,还没有得到传承火……也能强悍如斯。”

  不远处的伏商依然稳稳地站着。

  他胸口的衣服被鲜血浸透,变成了大片骇人的红色,血仍然源源不断从撕裂的伤口处往外涌。

  他却像混不在意,随便地抹了一把,一手将一直缚在他脚踝处的两根血红的“触手”猛拽起来,扯成两段!

  “触手”化作光斑消散在空中时,伏商跟着踉跄了两步,脸色白得更加吓人。

  周沅冷笑:“只要阵还在,它就一刻也不会停止攻击,你扯断再多也是徒劳。而且每一次击碎它,都会对你自身造成同样的伤害,你逃不掉的。”

  说话间,像是为了印证周沅并非恐吓,那血眼珠子中再次伸出数条触手,缠向伏商。

  伏商飞身躲了过去,本命灵火环绕在身体周围,然而只要被那红光碰到,灵火便会化作一抹轻烟,消弭在空中。

  周沅见他身边灵火越来越少,动作愈发狼狈,嘴角的笑容越来越大,“你的情人已经死了,我劝你就此束手就擒,答应我的要求。我可以留你一命,不叫你同他做一对亡命鸳鸯……”

  伏商身边的火焰突然暴起,将他裹挟在内,宛若一颗流星般轰然飞射过来。

  周沅神情一凛,刚要动手,突然察觉到后方传来一声无比微小的破空声。

  但此时伏商已攻至眼前,他来不及细想,抬手拦下伏商的全力一击,整个人当即被冲击力压得往后连退好几步——

  噗呲。

  一把剑从后面迎上他,穿过了他的胸膛。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就连阵外观战的众人都没反应过来,周沅却第一时间反手向后挥出一剑,然后飞速往一旁连滚带爬地躲开去。

  他才一离开原地,那把剑上爆发出夺目的剑光,将空气都炸得扭曲了一瞬。

  周沅三两下掐诀止住了胸口的血,倚着剑站起来,怫然望向眼前的陌生青年:“你……是谁?为何还会出现在这阵中?!”

  而且看起来还和自己一样,并未受到杀阵的影响。

  ……不,不是没受影响。

  周沅惊愕地看着那青年手上缠着的血色“触手”,意识到对方并不是没有受到阵法攻击,而是和梁渠一样,在这种攻击中仍屹立不倒。

  竟比何青山的修为更高!

  是谁?!他为何全然不知???

  周沅不认识这人,阵外的端木华却高兴地跳起来边哭边叫:“大师兄!大师兄!!呜呜呜大师兄你快打死他替朝眠兄报仇……呜呜呜呜!”

  林汀飞到伏商身边,伸手扶起他,替他输了少许灵力,回头认真道:“圣沅仙尊不认识我很正常。我是姜朝眠的师兄,我们清风门在三大书院面前不过是个不起眼的小门派,不值一提。”

  周沅:“……”

  要不是对方表情诚恳严肃,十分礼貌,他甚至怀疑这是什么恶毒的攻心战术。

  姜朝眠那个小破门派,竟然能教出如此藏龙卧虎的弟子,岂不是要将他、将他昆仑书院牢牢踩在脚下?

  周沅正气闷得紧,只见那木讷青年恭敬地询问梁渠:“师父,一起上?”

  周沅:“…………”

  他来不及痛骂梁渠臭不要脸居然偷他们人族的弟子,就被两人一左一右包抄围攻上了。

  三人顿时战作一团。

  尽管有了林汀的加入,伏商压力大减,但他毕竟伤重力竭,杀阵又一刻不停地消耗二人灵力,反观周沅,因为持有启阵灵器,从未受到阵法波及,还能与二人堪堪打个平局。

  但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胶着并不会持续太久。

  弑神阵是死的,不会疲累,长久这样耗下去,就算耗也能把两人耗死。

  大概是清楚这一点,周沅也打得游刃有余,并未尽全力。

  阵外的郑瞿风看得焦急不已,索性把伏商的话抛在脑后,御剑冲向弑神阵的结界,准备强行闯阵,进去帮帮他们。

  谁知他积蓄了浑身灵力一个猛子扎进去……居然扎了个空。

  就在那一瞬间,弑神阵,戛然而止。

  郑瞿风没收住力,径直撞向混战中的三人,把周沅顶了个脚朝天。

  阵外众人:“……”

  林汀:“……”

  周沅:“……”

  郑瞿风:“……我说我不是故意的你信吗?”

  周沅盯着横在自己脖子上的那把剑,怨毒地看向郑瞿风,“你这叛徒,竟然还没死。”

  这时候,没人再关心郑瞿风的身份,所有人都发现,弑神阵当真就这么莫名其妙消失了。

  周沅慌张地唤出自己的启阵灵器,但无论如何掐诀注灵,现场都如一潭死水,毫无动静。

  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倏地响起,“圣沅仙尊,您就别费劲了,我刚把你东南边的阵脚炸了。您要想再布阵,得另外花三天哟!”

  周沅僵硬地看向来人,字字带血:“端,木,沧。”

  端木华:“……我靠,我爹好厉害。”

  如果说林汀的背叛尚在情理之中,端木家掌门的背叛则让周沅勃然大怒。

  一个空守着珍宝却无力自保的弱小家族,多少年来只能仰仗他们的鼻息苟延残喘,他从来就没有放在眼里……竟然也敢反抗!

  端木沧满脸乐呵:“瞧您说的,要不是你们监守自盗,想要侵吞我端木家的财产,老夫再如何也会卖你两分薄面,怎会在此时背地里捅刀子呢?”

  周沅想要杀了这老头泄愤,但他一步也没有迈出去。

  一只沾满鲜血的手重新扼住了他的咽喉,翠绿色的灵火沿着那只手往他的体内疯狂倒灌,烧得他忍不住惨叫起来。

  手的主人几乎已经看不出原样,处处都是惨不忍睹的伤,仿佛成了一个血人。

  唯有那头银发和一双亮得骇人的金瞳丝毫不减光芒。

  “传承火,交出来。否则我就一寸一寸烧掉你身上这层皮,直到你说为止。”伏商嘶哑着嗓音说道。

  一股令在场所有人惊怖不已的气息席卷了整个洞府。

  而直接面对这股杀意的周沅再也无法坚持下去,在灼烧的剧痛中发着抖交出传承火。

  “梁、梁渠大人,我知错了!别杀我……我还可以帮您……啊!!!”

  话音未落,诡异如同活物的灵火瞬间吞没了周沅全身,他顿时在火中发出凄厉至极的惨叫。

  伏商看也不看,下一刻便从原地消失,瞬移到了端木华身边。

  “哥哥。”

  伏商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将苍白如纸人的姜朝眠抱进怀里。

  那传承之火乖巧地停在他肩膀上,像他驯养的一只翠鸟。

  端木华强行压住想要逃跑的恐惧,颤颤巍巍地擦了把眼泪,“伏、伏公子,朝眠兄他……朝眠兄他……”

  伏商抬头,漠然地看了他一眼。

  端木华被那一眼差点看得心跳停止,却听伏商说:“哥哥没死。”

  端木华闻言眼泪掉得更加厉害,他难过地想,伏商疯了,他拒绝承认这个事实,他早该想到……

  “如果他死了,魂魄在哪?为何没有地府的人来拘?”

  端木华:“……嘎?”

  郑瞿风也是一惊,拨开人群挤上前去:“让我看看!”

  他先前已经摸过姜朝眠的脉,确定他没有任何气息了。

  但伏商的话提醒了他。在场这么多修仙者,能看到拘魂者的人不在少数,为何这么久了都没有一个人发现他们的踪迹?

  一番仔细探查之后,郑瞿风悚然地抬起头:“小姜……的确死了。”

  “但他的魂魄还困在体内,没有离开。”

  伏商紧抱着青年,森冷地开口:“什么意思?”

  郑瞿风面上表情有些恍惚,缓了好一会儿才说:“这具身体死了,可是魂魄尚在……因为这身体里的魂魄,并不是属于这具身体的。”

  端木华呆呆地发问:“那你的意思是,我朝眠兄被人附身了?”

  郑瞿风摇头,“我的意思是,姜朝眠,从一开始就不是这身体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