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商垂着眼, 鸦羽似的睫毛在眼皮下方投下一片阴影。他紧紧扣住姜朝眠的腰,面容上现出少许痛苦的抗拒,却没有吐出一个字。

  其他人也没有说话, 屋里弥漫着一股消沉苦闷的气氛。

  唯有郑瞿风的表情相对正常,走上前伸手:“老夫先替你取针。”

  姜朝眠这才发现, 自己的手臂上扎了满满的银针。联想起之前在太清山上的遭遇,哪怕知道这是在治病, 他也没忍住瑟缩了一下。

  “轻点, ”伏商带着戾气开口。

  姜朝眠:“……”

  姜朝眠小声地提醒伏商:“对老人不能这么没礼貌, 而且人家这是在救我,你客气点。”

  伏商冷冷地哼了一声,抬眼看郑瞿风:“我对他已经很客气了。”

  姜朝眠也不知道这爱吃瓜的老爷子哪里招惹了他,但再看郑瞿风,居然也没有反驳, 一脸平静,甚至还能隐约看出点诡异的愧疚。

  姜朝眠:“??”

  待到郑瞿风轻手轻脚取完了他手臂上的针,姜朝眠道了声谢,才问:“老爷子, 您怎么会在这儿?”

  而且在沽海时,这位老前辈明明一副逍遥事外碌碌无为的样子, 他还以为是他的同道中人, 现如今怎么又变成医仙了?

  郑瞿风收了针,放下手中药箱, 看着他欲言又止。

  身后的人出声道:“你们都出去。”

  其余人鱼贯而出,贴心地替他们掩好了门, 姜朝眠刚以为郑瞿风要开口讲述什么惊天动地的秘辛,就听伏商说:“你也出去, 我现在不想听。”

  郑瞿风叹了口气,朝伏商微微一屈身,当真一言不发走了出去。

  姜朝眠:“……”

  “你怎么把他也撵走了?你不想听我想听……啊……”

  姜朝眠的疑惑还没说完,猛地落入一个密不透风的怀抱,原先坐在身后老老实实当靠枕的人把他轻轻往床上一放,然后欺身抱上来。

  抱得很紧很紧,动作却压抑着,生怕弄疼了他。

  姜朝眠的耳朵唰地烧成一片。

  虽然过去也没少这样被抱,但从前他总拿伏商当小孩子,得知真相后又总觉得这不过是一些猫咪的习惯,现在姜朝眠厘清了自己的想法,再这么亲密多少有些受不了。

  “……怎么……”

  他红着脸想推开伏商,忽然觉出不对。

  抱着他的人好像在发抖……不仅如此,他的颈窝处还有什么潮湿的东西滚了进去。

  姜朝眠愣怔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问:“小伏,你哭了吗?”

  伏商不吭声。

  过了良久,才从耳边传了一声闷闷的“没有”,还带着明显的鼻音。

  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姜朝眠从没见伏商哭过,一时间有点手足无措,心里泛起一阵酸软,赶紧抬手一下一下地摸着少年丝绸般的银发,安慰道:“别哭了,我没事。这不是醒了么……对不起啊,吓着你了。”

  伏商仍是不吭声,手上却把人抱得更严实,像只大型树懒,手脚并用扒在姜朝眠这棵小树上。

  姜朝眠哄了半天也不见好,忽然一顿,语气严肃地说:“伏商,有件事,我得告诉你。”

  少年一窒,缓缓从姜朝眠肩膀上抬起头来,眼眶猩红,就连鼻尖也带着微微的红肿,看上去可怜极了。

  他注视着姜朝眠,颤声道:“什么事?”

  姜朝眠默了片刻,深吸一口气,认真道:“我想过了。”

  “……我也喜欢你。”

  一颗心正悬在半空中的伏商露出呆滞的表情,像动画片里被雷劈中的汤姆猫。

  姜朝眠看得想笑,忍着疼略微凑上前一点,看着他的眼睛又说了一遍:“我说,我喜欢你。我们可以试着……在一起。”

  伏商的脸就像傍晚天边的火烧云,慢慢一路红到了脖颈,眼睛里窜过几缕亢奋的金芒。

  两人靠得很近,胸腔里怦怦的心跳声连成了一片,根本分不出你我,呼吸像发丝一样纠缠在一起。只要再往前一点点,就能亲在一起。

  亲吧,姜朝眠面红耳赤地想。

  他忘了刚刚想要安慰伏商的打算,只是单纯觉得,这样的气氛很适合接吻。

  他扬起下巴,一寸一寸挨向少年,甚至能清晰地看见那双墨黑带金的瞳仁随着他的靠近不受控制地放大……

  嘭!

  一阵白烟突然在面前冲天而起,姜朝眠短促地惊叫了一声,还没反应过来,身上抱着他的人就消失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只半大的雪白“猫”崽趴在胸口。

  肉垫是粉色的,大尾巴是蓬松的,一双金瞳是充满惊慌和茫然的。

  姜朝眠:“…………………”

  他试探着叫了一声:“伏商?”

  “喵呜~”小猫崽昂着头应了,接着一个鹞子翻身落到床边,整个猫惊慌失措地在原地打转——

  “喵喵喵喵嗷嗷呜咪咦???”

  我怎么不能说人话了???

  姜朝眠:“…………”

  郑瞿风被人火急火燎带过来时,还一脸的茫然。

  谁知一踏进房门,就看到了此生都难以忘怀的情景。

  一只幼兽形态的梁渠蜷作一团,窝在青年的颈边,一边用额头去蹭人下巴,一边咪呜咪呜叫着,那双本该杀意凛然的兽瞳中竟然还带着盈盈水光……

  噗。

  饶是郑瞿风活了上千年,也没能忍住这口想笑的气。

  虽然这笑声微弱到根本不起眼,但姜朝眠怀中的小兽耳朵一竖,依然炸起了一圈毛,扭头对着他就是一顿怒吼。

  “嗷呜呜~”

  又嗲又软,和撒娇没什么两样。

  郑瞿风憋得脸色铁青,咬紧牙关心道,求你了,别再凶了,再凶就真忍不住了……

  姜朝眠手法熟练地捏捏梁渠的脖子,又轻挠了挠他的下巴,把发怒的猫崽安抚下去,对郑瞿风道:“老爷子,他这是怎么了?好像突然就变成这样,而且变不回去了。”

  郑瞿风强忍着想要边嗑瓜子边大笑的冲动,人站在原地没动,嘴里道:“不用担心,我早料到会这样的。不必管,自己会好的。”

  “什么意思?”姜朝眠困惑地看向梁渠。

  伏商一扭身,把猫头埋进姜朝眠的颈窝里,拿个屁股冲着郑瞿风,不肯再看他。

  郑瞿风对上伏商时还有些莫名的拘谨,眼下不再被盯着,松懈下来,走到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咒钉虽然取出来了,但毕竟影响不会那么快消散。我先前已经提醒过他,这段时日暂且不能过度使用妖力,更不要变为原形,否则会引起体内妖力紊乱,无法控制形态。”

  “他上山之后,是不是化作了原身?梁渠原始形态的妖力运转和灵脉都与人形不同,咒钉留下的伤势尚未恢复,他很难自如控制身体。坚持到现在才变成这样,已经算是强撑了。”

  姜朝眠张口结舌:“等、等等,伏商的咒钉……已经取出来了?是您替他取的??可是……可是这东西,您怎么会……难不成您就是传说中那位凌飞仙长?!”

  郑瞿风有些意外:“你知道我?”

  “我们本来就是要来找您帮忙的!”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姜朝眠心花怒放,抑制不住喜悦之情,狠狠地在梁渠屁股上rua了两把,又亲了两口:“咱们运气真好!”

  猫崽非但没有挠他,还哼哼唧唧地用大尾巴轻扫了两下他的脸,亲热地表示“知道了”。

  就在姜朝眠感觉自己幸福得快昏过去时,只听郑瞿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说来惭愧,遇上老夫……实在不能算幸运。我这也不过是赎一点罪而已。”

  姜朝眠一愣:“老爷子,您怎么这样说?”

  郑瞿风等了片刻,见那白色的小兽没有发出反对的声音,缓缓道:“一千年前,是我同他人一道,将咒钉打入梁渠体内的。”

  “你说什么?!”

  姜朝眠呼地坐起身,不知不小心牵动了何处,浑身霎时传来筋骨寸断一般的剧痛,闷哼一声重新栽倒下去。

  “哥哥!”

  身上的小猫刹那间再次化为俊美的白发少年,及时把他接到怀里,心急如焚地问:“怎么了?哪里又疼了?”

  姜朝眠激烈地喘了几口气,握着伏商的手勉强坐起来,眼睛看向的却是郑瞿风:“你……你和书院是一起的?!”

  郑瞿风垂下头,脸上带着赧然:“是。我当年,曾是蓬莱书院的长老。”若是后来没有离开,现在的蓬莱掌门,便会是他。

  姜朝眠的手掌忍不住握成了拳,指尖陷入掌心:“为什么?”

  “伏商当年还是个孩子,他做过什么?就算他的族人犯了什么天怒人怨的罪,你们为什么要这样折磨他?!”

  姜朝眠还记得他从金鳞陂救走那只小猫的样子。

  那些惨无人道的伤口,一度让他怀疑这猫根本活不下来了。

  而这些伤,持续了一千年。在这样漫长的,普通人类难以想象的岁月中,每一天都在反复地折磨着伏商。

  更不用说还要在体内打入咒钉……

  他实在是无法想象,到底是什么样的罪大恶极、深仇大恨,才让这群人能下如此狠心。

  “他没有错。”郑瞿风哑声道。

  “打入咒钉,除了用以折磨他,消磨他反抗的意图与能力外,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郑瞿风颤抖着翕动嘴唇,似乎接下来的话十分令人难以启齿。

  良久的沉默后,他最终还是说出了口:“咒钉会一刻不停抽取他的妖力,汇入金鳞陂下的法阵,转化为灵力,供三大书院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