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不得。

  怪不得这样一个非亲非故吊儿郎当的人, 在这种节骨眼儿上会冒天下之大不韪,留下来主动帮他们的忙。

  原来是赎罪。

  姜朝眠暂时没顾得上管脑子里快要炸出来的一大堆问题,而是第一时间回头去看身后的少年, 伸手捉住他宽阔的掌心,急切地想要安慰。

  伏商懒洋洋的, 把下巴搁在他肩膀上,曲起一条腿靠在床上, 把他圈在身前。

  察觉到姜朝眠的动作, 原本环在他腰上的一双手掌心合十, 把他的手抓起来十指交握,然后肩膀上的整个头凑上来,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脸颊。

  少年的鼻尖还像小猫一样抽动几下,仿佛在嗅他的气味。眼睛里带着满足的光。

  ……甚至洋溢出一种甜蜜幸福的味道。

  姜朝眠:“……”

  这孩子怎么好像喝醉了。

  他红着脸把伏商的头推开一点,好让他别跟自己贴得这么紧密, 心头那块压得他喘不过气的巨石总算悄然挪开少许。

  他庆幸自己的表白说得恰是时候。

  或许可以冲淡一些当年残忍真相带来的难过。

  担忧的情绪被压下去,新的疑问浮出了水面。

  这种“转移灵力供他人使用”的行为,为什么听起来如此雷同?

  从一开始沽海城城主试图“以人养脉”的移星换灵阵,到姜万信想抽取伏商的灵力注入他的体内, 再到这个“咒钉”的用途……好像都有一种如出一辙的相似感。

  在修仙界,这种事本就如此常见么?

  但如果每个人的灵力可以这样轻易地被偷盗、掠夺, 修仙界还会像现在这样平静吗?

  郑瞿风听完姜朝眠的问题, 不假思索地答道:“它们的确一脉相承,本质并无差别。就像现在, 流淌在你体内的灵力也并不属于……”

  “够了。”伏商骤然出声打断他,眉眼间聚起了戾气, “我不想听,你出去吧。”

  “可是我想听, ”姜朝眠咂摸出一丝不对劲的味道。

  “小伏,你要是不想听,要不你自己出去玩会儿?我俩单独谈。”

  伏商:“……”那可能吗?

  他狠狠地剜了郑瞿风一眼,看上去很想一口把这老东西吞进去,最后恹恹地趴了回去,“我陪你。”

  郑瞿风的默然持续了一小会儿,在姜朝眠的催促下,把刚才的话说完:“如果我没有看错,你体内的大部份灵力都来自其他的人。这些灵力不属于你,和你的灵脉天生不契合,就像剑被收束在不合适的剑鞘里,即便勉强放进去,也会在每一次的使用中产生磨损和伤害。”

  “而且,为了让你原先的灵脉能够容纳更加庞大的灵力,也要对你的灵脉进行改造,每改造一次,就会让它变得更脆弱一点。因此我才提醒你,小心运用灵力。”

  几乎是郑瞿风的话一说完,姜朝眠就反应过来了。

  那个法阵,根本就不可能是姜万信第一次用在他身上的。

  应该从原主很小的时候起,这种非人的改造就开始了……所以原主早亡,根本不是因为身体不好加上过度劳累,不,应该说,他的身体不好都是亲爹一手造成的。

  死亡也是。

  姜朝眠想得正出神,忽然感觉额头被一个温软湿润的东西轻碰了碰。

  伏商亲过之后,担忧地看他:“哥哥,这不是你的错,是姜万信他该死。”

  姜朝眠刚要点头,余光瞥见郑瞿风微微张大的嘴和八卦的目光,老脸一红,嘴里道:“你别打岔……坐好。老爷子,我的情况我清楚了,您接着说正事。”

  郑瞿风收回眼神,恢复了正经模样:“总之,灵力可以转移这件事,其实在千年前就已经被发现了。”

  而最开始研究出这事该如何实践的,不是别人,正是当今昆仑掌门圣沅的亲爹。

  圣沅本姓周,坐上昆仑掌门之位后,因为天赋异禀世所罕见,又领三院之首,才被人尊称一声“圣”。

  周沅的父亲周淙,则是上一任的昆仑掌门。

  那时候的昆仑还和蓬莱、武陵一样,都不过是几个不大不小的修仙门派,唯一值得称颂的是派中的仙长十分擅长教学,因而吸引了各派弟子前去听学,被称为修仙界的书院。

  周淙其人悟性极高,尤其擅长占卜,在千年前的修仙界算得上是青年一代的佼佼者,甚至颇有些开山鼻祖的风范。他自创的不少术法和阵法,一直流传至今。

  然而周淙的灵力和灵脉却并没有同样强大的先天优势,与他的悟性和卜算才能形成了鲜明对比。

  灵力与灵脉决定了修仙者修为的天花板,也决定了修仙者的寿数。周淙自认天才,当然不甘心就这样认命,然后止步不前。

  “他终其一生,都在疯狂寻找能够提升灵力和灵脉的办法。”郑瞿风叹息,“所有转移灵力的阵法与术法,源起都在他。”

  只是一个人的灵力和灵脉是天生地养,哪有那么容易靠后天达成?即便能成功,这又与谋财害命有什么区别?

  “既然是这种邪魔外道,当时的修仙界难道就没有一个人阻止他吗?”姜朝眠不理解,“而且这种方法,应该是修为低的人才更需要吧?那些灵力高强的大仙儿,就没一个想到要把他掐死在摇篮中?”

  郑瞿风摆手:“他当然知道自己练的这些都是邪法,一开始并没有公之于众的,就连昆仑派内部也鲜少有人知道。”

  后来是如何传出来的呢?

  “后来,周淙起了一卦。”

  “他占卜出,天地灵脉将会在数百年内逐渐干涸枯竭,终至消亡。当最后一缕灵气消散在世间,我们将会进入末法时代,那时候没有人能再进行修炼,所有的修仙者都会失去修为,重新变为普通人。”

  “我们会像世间任何一种不起眼的生物一样,生病,衰老,像朽木一般死去。”郑瞿风眼神悲凉,看向姜朝眠。

  姜朝眠:“?”

  这听起来不就是他的世界?

  他不以为意:“所以呢?”

  郑瞿风一噎,似乎没想到他这么看得开:“你不会不甘心吗?”

  “既然是我无法扭转的事,只能顺应天命,有什么不甘心?”姜朝眠反问道,“再说了,只是变回寻常人而已。天底下那么多人都是这样活过来的,怎么就受不了了?我又不比他们高贵。”

  这一次,郑瞿风沉默的时间更久,到最后自嘲地笑出了声:“是啊,我们修炼的时间太久,久到以为自己比别人高贵,久到以为自己能胜过天道,逆天而行……为什么就没人想过,要顺应天命?”

  姜朝眠倒是很宽容:“这也不怪你们,由奢入俭难嘛。”

  如果让你们知道另一个世界的人不仅不能修仙,还要为了活一口气996到猝死,只怕你们就不会觉得不甘心了。

  人比人气死人呐。

  “我说过,周淙不是认命的人,他发现这一点之后,将当时交好的武陵掌门和蓬莱掌门都邀到昆仑进行了密谈。我当时是蓬莱掌门选定的下一任继任者,所以也一同去了。”郑瞿风道。

  在那一次密谈中,周淙除了告诉他们这个不亚于世界末日的噩耗之外,也将自己研究的转移灵力的一系列成果都告知了他们。

  姜朝眠一愣:“为什么在这个时候……”

  他的声音骤然停住。

  因为他想起了沽海那个需要用血祭发动的注灵阵,就可以将人体内的灵力重新输送到地灵脉之中。

  姜朝眠感觉自己骨头缝里都冒出了寒意,难以置信地问:“他该不会是想靠杀人血祭来弥补天地灵脉的亏损吧?”

  天底下的灵脉有多少?他又需要杀多少人才能填补这种亏空?

  郑瞿风摇头,目光中含着沉痛的愧疚之意,看向姜朝眠身后的人。

  姜朝眠的后背止不住发凉,以至于开始微微地颤抖起来。

  伏商没有回应郑瞿风的视线,只是把怀中人抱得更紧了一些。

  “杀人没用,即便杀光全天下的修炼者,也补不上多少灵脉。”郑瞿法嗓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一片泥泞中拉扯出来的。“可是梁渠不同。”

  “千年前,梁渠就已经是修仙界仅存的、尚未陨落的上古神兽,保留着最原始的血脉。他们妖力强大,几乎与天地同寿,在人间还拥有数目众多的信徒,将他们当作真神供奉。他们是这片修仙大陆上,最接近于神的存在。”

  “……而唯有祭献神灵,才能……挽回衰落的天地灵气。”

  姜朝眠听到此处,连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只觉得浑身如坠冰窟,口腔鼻腔里都漫起腥甜的血气。

  他紧紧抓住伏商的手,后背紧贴着他的胸膛,甚至分不清究竟是自己想要做对方的浮木,还是因为过于恐惧这旧日历史中的滔天恶意,想要攀住一根救命稻草。

  郑瞿风的声音还在继续,带着一种俯首认罪的口吻。

  “周淙还说,天地灵气有限,既要供养像梁渠这样的半神,又要供养众多修炼者,自然不够。”

  “若是……若是没有梁渠,大家的生存空间便不会遭到如此多的挤占。而梁渠那些浩瀚如海的妖力,最终还会回归到天地灵脉中……为我们所用。”

  “周淙说,这是为了全修仙界所有修炼者的福祉。”

  姜朝眠强忍住翻涌的恶心和不寒而栗,问道:“所以千年前,害得梁渠灭族的大战从来就不是一场正义的战争。不过是你们想要谋财害命,编出来的一个荒唐的谎言。为了你们自己的利益,举起虚假的讨伐大旗……”

  什么灾厄源泉,什么腥风血雨,什么不幸,全都是泼到神兽身上的污水。

  郑瞿风苦笑着说:“不,一千年前,根本没有什么大战。”

  姜朝眠怔住了,“……什么?”

  郑瞿风反问他:“你觉得闾丘侯厉害吗?”

  姜朝眠不明所以,看了一眼伏商之前被闾丘侯刺伤的地方,斟酌道:“还可以吧?反正我根本打不动他,而且他还伤了伏商。”

  郑瞿风摇头:“不,闾丘侯修炼的功法本就是更擅长偷袭。他没有与你们正面对抗,钻了空子,你们没能第一时间发现他也属正常。伏公子杀他,应当不会超过十招。如果用上原型,闾丘侯更不可能是对手。”

  姜朝眠一想也是,如果没有自己自以为是的插手,说不定伏商早把这人烧干净了。

  郑瞿风又道:“闾丘侯是三个书院的掌门中修为最低的一个,但是他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当时书院各大掌门长老的修为水准。”

  “就算是当时所有修仙门派联合起来,或许可以侥幸制住一头梁渠,但绝不可能打败整个族群。”

  梁渠一族在千年前大概仍有六七位在世,以战神之威踏平修仙界,绰绰有余。

  伏商直起身子,终于开口:“我知道我的族人绝不会败给区区人类。但我想不明白,是什么样的陷阱,才能坑杀他们所有人。”

  郑瞿风沉默片刻,忽然站起身,走到床前跪了下来。

  他双手伏地,额头紧贴手背,朝着床上的伏商,肃然恭敬地磕了三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