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伏商终于意识到卖惨比卖弄有用时, 姜朝眠早已恢复了先前对他不理不睬的模样。

  伏商后悔莫及,紧追着青年的脚后跟打补丁。

  “哥哥,我其实有点不舒服……”

  “哥哥, 我手好像划了道口子……”

  “哥哥,我……唔!”

  姜朝眠听着身后传来像模像样的闷哼, 头也不回地冷笑道:“你装,你继续装, 我要是再信你的鬼话, 我就是猪头三!”

  他气鼓鼓地往前冲了一段, 忽然觉得有点不对。

  后面好像太安静了点,那兔崽子好一阵子没哼哼唧唧了。这就装累了?

  姜朝眠故意放慢了脚步,竖起耳朵去听,山风中似乎隐隐约约传来几丝非常微弱的低喘。

  他狐疑地停下来,忍着没回头, 朗声道:“还装?再装我可真要生气了?!”

  身后依旧没有别的动静。

  姜朝眠忍不住了,缓缓转过身。

  伏商根本没有跟上来,而是整个人蜷卧在离他几十米远的地上,缩成一团, 一动不动,只有背脊在微微起伏。

  “……演技进步还挺大, ”姜朝眠没什么底地嘀咕了两句, 往前挪了两步,又叫道:“我数三声, 你再不起来,我就真丢下你走了。”

  “一。”

  “二——”

  姜朝眠拉长了嗓音, 那个“三”字在舌尖滚了滚,最终还是没出口, 人倒是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

  “伏商你……”

  少年照旧那样趴着,姜朝眠走到他面前,刚想伸脚轻轻拨弄他一下,立刻就发现不对劲。

  伏商修长的手指紧紧扯住旁边地皮上的野草,骨节和青筋都凸了起来,身体在以微小的幅度颤抖着,看起来是努力克制过后的结果。

  姜朝眠眉心一跳,赶紧扑上去把人搀起来,“伏商,你怎么了?是不是刚才哪里受了伤?”

  少年面无血色,连鸦黑的睫羽都被冷汗打湿,紧闭的嘴角处渗出一条血线。

  听到姜朝眠的声音,他涣散的眼神稍微聚拢了一瞬,落在姜朝眠脸上,费力地对他摇了摇头,想要安慰对方自己没事。

  姜朝眠却已然反应过来,“是你体内那些东西又发作了是不是?”

  问完不等伏商回答,姜朝眠咬牙把人揽到自己肩上,御剑带着他火速赶回洞穴。

  伏商的怪异伤势发作得又急又猛,上一次姜朝眠身上还有聚灵丹,这次因为逃得急,那个药袋子根本没有随身携带。

  他把唯一的乾坤袋往地上胡乱一倒,在里面翻找了半天也没找出一颗能吃的药,眼睁睁看着伏商的神色愈发痛苦,急得像无头苍蝇在洞中乱撞。

  姜朝眠在脑海中寻遍他寥寥无几的修仙知识,在伏商身边蹲下来,小心翼翼地牵着他的手道:“我把我的灵力输给你,能有用吗?”

  他虽然不知道原理,但闭上眼睛试了一下,似乎是这具身体拥有过的肌肉记忆,操作起来肯定没问题。

  谁知才刚起了个头,伏商的手却突然抽了出去。

  少年汗津津地睁开眼睛,哑着嗓子轻声说:“不用哥哥,我可以……自己疗伤。”

  说完,他不再强撑,顷刻便在姜朝眠面前变回了梁渠的原形。

  比原来的馒头大,又比之前的兽身要小,宛若一只大号的缅因猫,伏卧在姜朝眠身边。

  不用维持人身后,伏商轻松了少许,闭上眼,潜心对付灵脉中暴走的咒钉,身体中隐隐发出象征妖力运转的金光。

  一天一夜的时光很快过去。

  待到伏商终于再次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正盘卧在人类的膝头上,而姜朝眠则背倚着山壁,双手围成一个圈,把他护在其中。

  他舔了舔姜朝眠的手背,半睡半醒的青年一个激灵醒了过来,见到他眼中溢出难以掩饰的惊喜:“你醒了?怎么样?好些了没?还有哪里痛吗?”

  伏商刚想出声安慰,突然想起先前的教训,于是果断吞下“无碍”两个字,把头贴上去,蹭了蹭对方的掌心:“哥哥,我疼。”

  见过霸气的缅因猫用夹子音撒娇吗?

  受不了吧?

  那会用人话撒娇叫哥哥的大猫,哪里是区区人类能扛住的东西?

  姜朝眠当即心疼得要命,小心将伏商抱到怀中,生怕碰疼了他一样,轻轻从头摸到屁股,嘴力哄着,“不疼了不疼了,哥哥这就给你吹一吹。”

  伏商美滋滋地把头紧紧贴在姜朝眠胸口,硕大的尾巴缠在他手臂上,摊开肚子享受人类的爱抚。

  就连刚刚经历过咒钉肆虐的破碎灵脉,都不足以在他的注意力中占据一席之地。

  梁渠喉咙里发出惬意的呼噜声,趁火……不是,乘胜追击道:“哥哥,你不要讨厌我了,好吗?”

  少年的声音一改往日的寒天冻地,沙哑中带着不易察觉的柔软,姜朝眠一顿,浑身不自在,“你傻不傻?”

  伏商固执道:“别讨厌我。”

  姜朝眠叹了口气,妥协道:“没有讨厌你,讨厌你我早就走了,还巴巴地等着带你去看病……”

  说完,姜朝眠忽然意识到,凭梁渠的实力,现在好像已经轮不到自己“带”他去看病了。

  他正想改口,怀里的毛团子却十分开心地蹭着他撒娇,活脱脱就是一只大猫,看不出哪里像杀人不眨眼的凶兽。

  他没忍住,把梁渠搂到肩膀上,狠狠吸了一口。

  “但是,你现在好像也不需要我了。”

  伏商紧张地拉出一双飞机耳,急切地用嘴去拱姜朝眠的下巴:“胡说!你都认我做弟弟了,怎么就不需要?!”

  姜朝眠慢条斯理地“哦”了一声,“对了,你几岁了?”

  伏商:“……”

  他尴尬地瑟缩了一下爪子,吞吞吐吐地说:“……没、没多大。”按梁渠的寿命算,他顶多就算刚成年。

  姜朝眠当然不让他糊弄,坚持问:“没多大是多大?”

  伏商:“……一千零……一百。”

  姜朝眠没有立刻说话,两手叉起他的前肢把他抱起来,和自己平视。

  “比我年长一千零七十九岁的弟弟。”

  伏商:“…………”

  伏商嗫嚅半晌,艰难地说:“那我,当猫……行吗?”

  姜朝眠噗嗤一声乐出来,对凶兽如今的伏低做小非常满意:“行吧,噬元兽倒也配得上你的身份。”

  伏商:“?”什么兽?

  但姜朝眠随后把他抱起来,亲热地贴在脸上蹭了蹭,他立马把满脑子困惑和一点点做猫的憋屈感抛到了脑后。

  人类很喜欢他的原形,以后要好好利用这一点。

  还有,当他柔弱的时候,人类好像特别好说话。

  伏商正在胡思乱想,为自己今后的猫生之路谋划布局,只听姜朝眠问道:“所以,你其实是知道你为什么发病的,对不对?根本就没有什么魔怪。”

  伏商一僵。

  然而姜朝眠似乎并没有打算发火,依然一下一下抚摸着他的背脊,问他:“我听说,你还是幼崽的时候就被关押进了书院的地牢里。这伤,是不是他们留下的?”

  听到这句话时,梁渠颈项上的毛霍然炸起来一瞬,只是转眼就被人类安抚下去。

  “没错,”伏商的嗓音冷

  沉,金瞳中杀意横生。

  “我的所有族人被蓬莱、昆仑和武陵联手诛尽那年,我刚满一百岁。”

  梁渠甫一出生,就带着梁渠一族自古以来的记忆传承。

  他们不必像人类一样,需要通过一年又一年的学习和教化获取成长的知识。

  只是他们的妖力和神魂过于强大,肉/体就像一颗生长缓慢的果实,只能在漫长的岁月中慢慢锤炼,方能变成合格的载体。

  因此一百岁的梁渠,实在还是幼崽,甚至连化形都还没有完全掌握。

  伏商自打出生后,便常常被爹娘叼在口中,四处云游。

  那时候,爹娘教给他的,更多的还是如何听取来自信徒的愿望,如何履行自己的职责。

  那时候,梁渠一族,本是受人间香火供奉的战神。

  这修仙大陆上大到城池疆域之战,小到门派之中弟子们的比武,人人都曾有求于他们。

  只要世间争斗不灭,善战的梁渠便永远有信徒。

  本该如此。

  “我那时候太小,不能参加族中议事,也从未听爹娘提起,所以并不知道事情是何时起了变化,”伏商的金瞳中潜藏着暗影。

  他只知道从某一天起,香火逐日减少,神坛四处遭毁。梁渠这一名号,突然在人们口中成了灾厄的象征,仿佛只要他们到哪里,哪里就会遍起兵祸,伏尸千里。

  “族人们……本来想要离开这片大陆,归隐山林。”

  梁渠一族原本只是上古的兽,即便受了万千信徒的香火,也不是真神。

  跌落神坛对于他们而言,没有那么难以接受,不过就是回归兽的本性。

  “但是,”伏商的语气倏然变得暴戾起来,“书院的人,还是不肯放过我们,一定要将我的族人赶尽杀绝!”

  他的身体尚未成长完全,根本无法战斗,早早就被爹娘藏了起来,直到被人抓住时,才知道自己的族人已悉数陨灭。

  至于爹娘和亲族如何死的,伏商一无所知。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没有杀掉我。一开始,他们只是将我拿锁链穿了,关在地牢里。直到我完全成长可以化形的那一天,有人把几百枚咒钉打入我的灵脉内。自那之后,它们便日日在我体内,抽取我的妖力,每月都会将灵脉撕裂一次。”

  伏商说话的语调极冷,仿佛在说一个与己无关的人。

  姜朝眠却听得心惊肉跳,胸口像压了一块巨石一样,堵得难受。

  他想起那晚在金鳞陂上捡到那只小猫崽时,遍布它身上的可怖伤口。

  他轻轻探出手,摸了摸肋下曾经的伤口处,小声问:“现在……还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