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怕伏商反悔, 端木华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飞快安顿好了府中的事,又向蓬莱书院报了信,请求他们派人前来协助。

  因为守在矿山中的, 除了一部分端木家族自己的人,还有他们从各地请来的散修和其余仙门的弟子。仅凭端木华现在手中的人力, 远不足以平定□□。

  所以他也只是打算先进山确认情况,尽快救人。要想彻底解决这件事, 不得不依靠蓬莱的力量。

  “等等, ”姜朝眠拦住他, “还不能就这么走。”

  端木华心急如焚,但仍然听话地停下来:“怎么了,还有什么事?”

  “张宵还带着神光门的门众留在这里,我们这一走,相当于把丹临城完全拱手相让, ”姜朝眠说。

  端木华这才猛地反应过来,虽然还不知道神光门的目的,但至少以他们现有的信息来看,这群人绝对不值得信任。

  不过现在不是懊恼自己引狼入室的时候, 走是一定要走的,但短时间内他却找不到人能留守丹临, 与神光门抗衡。

  端木华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惶惶地问:“那怎么办?”

  姜朝眠思索片刻,道:“把张宵叫来, 让他带着手下的人,和我们一道进山救人。既然神光门是端木家花钱请来的, 他们就该听从雇主的吩咐。”

  “如果他拒绝呢?我是不是要当场解雇他们,把他们撵出城去?”端木华问。

  姜朝眠转头看了一眼伏商冷冰冰的脸, 气定神闲吐出几个字:“不,他没有这个选项。”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张宵竟然完全没有表现出一丝拒绝的意图,而是一口答应下来,表现得分外积极。

  端木华十分疑惑,看着前方一行人的背影,凑到姜朝眠耳边小声问:“……是不是我们误会他了?”

  姜朝眠没多说什么,只道:“这一路上都警醒些,防着他。”

  端木华还想再问,忽然感觉后颈皮一紧,被一股大力拽着无法抗拒地远离了姜朝眠。回头一看,伏商黑沉沉的眼睛正盯着他,里面没有丝毫感情。

  冷酷,漠然,仿佛那短暂的“话本子”交情,从未在他俩之间存在过。

  端木华:“……”

  有点心碎。

  好在姜朝眠解救了他。

  他把这尊黑面煞神拉到一旁,安抚着拍了拍对方紧绷的手臂,轻声道:“先别动他们,留着说不定有用。”

  伏商冷哼一声,握住姜朝眠的手腕,五指像铁爪般收紧:“你跟紧我。”

  姜朝眠纵容地“嗯嗯嗯”,转头无奈地对端木华做了个口型:小孩子紧张,所以特别粘人。

  “……”端木华捂着眼睛,自动加快步伐,走到前面去监视张宵等人了。

  丹临城内的两座灵矿山一东一西,相距甚远,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暴动发生时端木华的爹娘恰好都在东矿山中,他们不用再兵分两路。

  然而即便如此,众人御剑到了东矿山前才发现,要想顺利进山依然很困难。

  矿脉深埋地底,无法御剑直接落地,而所有通向矿脉的山路已经全部被人为炸毁,根本无法通行。

  端木华平素里就是个游手好闲的富家公子哥儿,从不过问家里的正事,对矿山里的地形更是一无所知。因此大家只能试着重新清理原来的山路,边走边辨认行进方向。

  为了避免惊动可能埋伏在内的敌人,动静稍大的术法都是不能用的。

  这就导致他们这一路走得极其辛苦,只能学着像普通人一样野外行军。

  不知走了多久,众人眼看已经深入山腹,快要摸到那条通向矿脉的正确路线时,走在队伍末尾的伏商突然停下了。

  他察觉到自己握着的那只手腕下,脉搏猝然加快了许多。

  “哥哥?”伏商偏过头去看姜朝眠。

  山腹中漆黑一片,只有打头的张宵手中亮着一张光线微弱的照明符。

  但即便在深沉的黑暗中,青年的脸在伏商的眼睛中,依然纤毫毕现。

  姜朝眠双眼直着视前方,面上神色如常,看上去似乎没有任何异样的地方。

  除了没有回应伏商的呼唤。

  伏商手下发力,把姜朝眠拉到自己身前,左手揽着他的后背,两人之间几乎不留一点缝隙。

  “哥哥?”伏商加重语气又喊了一次。

  姜朝眠依然没有回答。

  只是这一回伏商看清楚了,青年那双一贯清亮如山泉水的眼睛里,多了一些不起眼的微小漩涡,在他两丸黑水银似的瞳仁里忽隐忽现。

  像雨滴落入水中激起的涟漪。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端木华从前头举着照明符挤回来,茫然地问,“朝眠兄怎么了?”

  没有人回答他。

  伏商也就算了,端木华就没奢望过能得到对方的回答。可是为什么连姜兄也……

  端木华正奇怪着,就见姜朝眠缓慢地侧过头,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

  端木华被那古怪的眼神看得毛骨悚然,不由自主地倒退一步,抖抖索索道:“伏伏伏公子,姜兄这是怎么了?!是、是、是不是被什么脏东西附身了?”

  伏商的脸色犹如冰冻三千尺,手上动作轻柔无比,小心把姜朝眠的脸扳成面朝自己的方向,掌心贴上去摩挲了两下,问:“哥哥,你怎么了?能听见吗?说话。”

  山洞中的气压随着姜朝眠的持续沉默变得越来越低,站在端木华身后的张宵看着这一幕,眼神中却闪过一抹淬了毒的快意。

  这时间,刚刚好。

  要不是那白毛小子实力深不可测,风险太大,他其实是更想直接对他下手的。

  不过看那白毛对姜朝眠的态度,控制了姜朝眠就等于控制了他,效果应当也不错。

  张宵面上不显,人走上前不耐烦道:“怎么回事,还走不走了?少城主,你请这帮手是不是不行……”

  “闭嘴!”

  啪!

  端木华的怒喝声和张宵摔出去撞到岩壁上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端木华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刚才那一掌是伏商打的。

  在神光门弟子们的惊呼声中,张宵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右边半张脸肿得老高,像是被一只巨大铁手掌掴了一样,看上去无比具有喜感。

  端木华没忍住,甚至在这种紧张的氛围之下笑出了声。

  张宵简直暴跳如雷,直接抽出剑就要扑上来和伏商拼命。

  端木华也连忙拔剑想要抵挡,就在这时,身后一道清朗的嗓音及时响起——

  “你们在干嘛呢?”

  端木华猛然回头,欣喜道:“朝眠兄,你醒了!你刚刚怎么了??太吓人了你知不知道……”

  “我怎么了?我只是打了个盹……”

  姜朝眠想要揉揉额头,才发现自己两只手都被人抓着,转身不满地看着伏商:“你干什么?”

  伏商的目光死死锁在姜朝眠脸上。

  他已经探过姜朝眠的灵脉,灵力运转正常,身体也没有虚弱的迹象,看不出哪里有什么问题。

  但他瞳仁中的那些漩涡,不仅没有消失,反而在逐渐扩大。

  “哥哥,你……”

  伏商还想说话,姜朝眠居然用力挣脱他的手,把他推开少许,兀自用力锤起腿来。

  伏商瞳孔遽张,一贯冷静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裂缝。

  端木华仍没觉出不对,高兴道:“既然朝眠兄醒了,那我们就赶紧去救人吧,估计再走两三个时辰就要到……”

  “走什么?”姜朝眠打断他。

  端木华“嘎”一声,满脸呆滞:“啊?”

  伏商抿紧嘴唇,下颌线绷成一条锋利的直线,一动不动看着他。

  唯有肿了半边脸的张宵露出张狂得意的笑容。

  开始了,要开始了。

  端木华小心翼翼地问:“朝眠兄,你……你不想……走吗?“

  姜朝眠睨他一眼,紧接着,做了一个所有人都没想到的动作。

  他往后噗通一躺——要不是伏商眼疾手快接住了他的后背,现在他的后脑勺已经磕在了地面的碎石上。

  然而姜朝眠根本不管这些,他将就着躺在伏商的手上,把自己摆成一个大字,用一种槁木死灰麻木不仁的语气大声道:“好累!我不想走了!为什么还要走!”

  说着腿还在地上蹬了几下,表示自己非常委屈,非常烦躁。

  比端木华家三岁的小外甥满地撒泼的状态有过之而无不及。

  端木华:“…………”

  伏商:“…………”

  张宵:“??????”

  在端木华和伏商双双陷入震惊无法自拔的时候,张宵最先回过神来,他带着一种莫名的急切上前指责道:“你发什么疯?要是因为你一个人耽误了时间,回头端木城主和夫人万一遭遇不幸,那都要算在你的头上!”

  张宵说话时,手中死死握住自己的剑柄,随时准备应对暴起的姜朝眠,然后抽身而退。

  结果往常和他针锋相对的青年只是转过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又半死不活地转了回去,好像这个动作都会让他觉得很疲惫。

  张宵:“?”

  他刚想继续刺激对方,只听“哇”的一声,一阵嘹亮的哭声刹那间响彻山谷,直冲云霄。

  姜朝眠就这么躺在伏商腿上,呜哇呜哇地嚎啕大哭起来,眼泪哗啦啦地从眼角滚进他的衣领中。

  他一边哭,一边控诉:“跟、跟我有什么关系!为什么明明就是你们搞砸了,还硬要拉我、拉我来加班!!

  张宵:“?????”

  山腹中的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魔咒一般,呆呆地站在原地,木然看着情绪崩溃变成噪音制造机的姜朝眠。

  唯有伏商。

  在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的情况下,听见哭声的第一时间,他就条件反射地把姜朝眠抱起来,搂进怀里。

  姜朝眠这回没再推开他,而是一头埋进他的颈窝里,哭得伤伤心心,泣不成声。

  明知道对方这状态绝非出自个人意愿,伏商依然感觉自己胸腔里好像有什么被人挖走了一样,又痛又空。

  他毫无经验地抚摸着青年单薄的背脊,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哥哥,没事了,有我在……别哭。”

  不远处,张宵表面上呆若木鸡,实则心乱如麻。

  不、不该是这样的,怎么会这样?!

  他意识到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却根本想不到任何解决办法。看来如今之计,只能先走再说!

  “……我看姜仙君还需要再休息休息,不然我们先走一步。”张宵勉强道,“你们就……”

  话音未落,张宵整个人骤然从原地消失,又倏地出现在伏商面前。

  伏商一手抱着姜朝眠,一手掐着张宵的脖颈,迫使他仰起头来,与自己的眼睛对视。

  “你对他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