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小永特地起了个大早,躲开掌柜的视线,哼着小曲儿跑上楼来。

  他站在姜朝眠的房门前, 先是贴在门上侧耳听了听里面的声音,发现什么也听不见, 于是又把眼睛挪到门缝处,垫脚扒着门往里看。

  也不知那大哥哥醒了没, 伤好没好?今天准备何时跟他……

  嗖!

  小永的瞳孔猛一收缩, 突然蹲下身去, 险之又险地躲开了一枚近乎透明不可见的暗箭。

  暗箭来势汹汹,一击未中,便擦着小永的头皮,以极大的力道扎进他身后的扶手里,将扶手上的木头圆球打得粉碎。

  小永的胸口剧烈起伏两下, 走到扶手前一看,整只箭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宛如融化的冰。

  竟然是以纯粹的灵力凝聚起来的。

  再慢一点,这支灵力之箭就会没有任何悬念地捅进他的眼睛, 把他的脑壳子扎个对穿。

  小永恐惧地倒退两步,一声不吭, 转身噔噔噔跑走了。

  房间里。

  青年侧身躺在床边, 胸前窝着一只柔软蓬松的毛团团,双目紧闭, 呼吸清浅,显然睡得正香。

  他的腰上揽着一只手, 手的主人抬起半边身子,冰冷的视线从门上挪回青年身上, 然后低下头,像动物一般在青年颈窝处嗅了嗅。

  人类的味道,和那些发臭的蝼蚁都不一样。

  永远是温软的,带着一股暖香。

  伏商掀开一部分被角,把姜朝眠受伤的手拿出来,伸手在伤处试了试。

  片刻后,一阵金色的光芒从伏商手心中渗出,以漩涡状缓缓淌入洁白布条之下。

  姜朝眠吃下的药,其实对巫医豢养的灵蛇之毒并没有太大作用。

  伏商虽然对巫族那些把戏并不了解,但昨晚已经试过用妖力将那些毒素截断在伤口四周,再慢慢化掉。如今姜朝眠体内只残留了一些余毒,算不上什么大碍,养养便能好。

  只是,这也让伏商有些困惑。

  巫族是人族中最诡谲古怪的一族,手段一向阴毒狠辣,怎么会养这种毒性一般的蛇?照巫族人睚眦必报的残忍性子,姜朝眠被咬时就应当即刻毙命……结果只是麻痹?

  弱得有些不合常理。

  金色光芒渐消,伏商收回手,压低嗓子咳了两声,用食指抹掉嘴角沁出的一缕血丝。

  还差一点,他面无表情地想。

  等咒钉的发作彻底过去,他就去杀掉那个巫医。

  “伏商?”

  姜朝眠的声音带着将醒未醒的沙哑,揉揉眼睛转过身,“我听见你咳嗽……你的脸怎么这么白?”

  姜朝眠瞌睡全醒了,着急地坐起身,探他额头:“是不是又难受了?没发烧啊?”

  伏商把头顶在姜朝眠掌心,上下左右蹭了一遍,一脸冷酷道:“我没事。哥哥,我今天要运转灵力疗伤,你……”

  “我去替你找医仙。”姜朝眠说着要下床穿鞋。

  “不,”伏商拉住他的手,“你就在这儿,为我护法。”

  姜朝眠一呆:“护、护法?我……我行吗?”

  完了,什么护法?这触及到他的知识盲区了!他只会护发啊!

  伏商一扬眉,面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就在这里陪着我,不要让任何人进来,不行吗?”

  “哦、哦,那个啊,当然可以啊,”姜朝眠在心里掏出手绢给自己擦了擦汗,“那我就先不去找医仙了,守着你,看看今天情况如何。”

  姜朝眠仔细设好结界,顶着坐在肩膀上的馒头,到楼下大堂中找到正等着带他去找郎中的小永。

  “对不起啊小永,我今天就不去……嗯?你怎么啦?”姜朝眠困惑地看着面前的小男孩。

  “怎么哭了?是不是掌柜的又打你了?”

  小永用力擦掉大眼眶里滚下来的泪珠,吸了吸鼻子小声说:“我、我不敢说。”

  姜朝眠看了一眼柜台后永远埋着头的老板,安慰道:“没事,你说,不怕他。”

  小男孩摇摇头,红着眼睛委屈又害怕地说:“不是掌柜,是……是……是你房里的那个哥哥。”

  姜朝眠想要拍他的手凝空一顿,转而回手摸了摸肩膀上突然炸毛的馒头。

  “哥哥?哥哥怎么你了?”姜朝眠问。

  小永咬着嘴唇迟疑片晌,将身上破旧不堪的衣领一拉。

  一个触目惊心的刺伤出现在他颈窝和肩膀的交界处,再偏一点点,就会刺破脖子上的大动脉。

  姜朝眠的视线在那依旧血淋淋的伤口上停留许久,才轻声问:“什么意思?”

  小永哽咽两声,带着浓浓的鼻音说:“是、是今早我来找大哥哥时,那位……那位哥哥刺、刺伤的。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这样,可能是我当时……想敲门进来,他觉得我打扰了大哥哥吧。”

  馒头弓起背脊,四只爪子全部张开,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嘶吼,虽然那声音在姜朝眠耳朵里显得奶声奶气,但已经足够表达出猫咪的怒火中烧。

  姜朝眠抱住想要冲出去的猫咪,一下一下机械地抚摸着猫头,许久没说出一句话。

  像是受到重大打击,完全不敢相信会发生眼前这种事。

  猫咪急得拿大尾巴去缠他手臂,喵喵喵蹬着肉垫乱叫一气。

  别信他!

  这狗玩意儿在骗你!我根本没伤到他!

  小永见姜朝眠呆住,主动往前走了两步,乖巧地仰起脸说:“大哥哥,你别生气,兴许那位漂亮哥哥不是故意的。没关系,我的伤也不重,擦点药就好了。就是我自己一个人不方便包扎……”

  姜朝眠像是沉睡的人被忽然惊醒,不露痕迹地退后一步,神情严肃地怒喝一声:“太过分了!”

  小永被声音震得一抖:“?”

  “实在太过分了!他怎么能这样!”姜朝眠义愤填膺,“就算他还是个孩子,就算他可能只是跟你闹着玩……”

  小永:“???”

  “你放心小永,”姜朝眠边说边快步上楼,“我这就回去好好教训他,替你出这口恶气!”

  小永:“等等,其实……”

  砰。

  门关上了。

  小永跟上楼想试着推门,发现姜朝眠二人所在的整间屋子都被锁进了一个防御结界里。

  小永站在门口,稚嫩清秀的脸上现出失望的神色,可怜的模样简直见者伤心闻者落泪。

  然而不过一眨眼,他的唇角便微微翘了起来,一双大得不合时宜的眼睛里,闪烁着恶毒阴森的光芒。

  “好偏心啊,大哥哥,”他轻言细语地说,“怎么能这样对我?”

  “是不是因为我……不如他漂亮?”

  “……”

  在门后看到了变脸全过程的姜朝眠吓出一头冷汗。

  倒不是怕被这么个小孩谋害,而是对那种掩盖在美好事物之下的丑陋恶意感到震悚。

  他想起自己在现世中看过的类似新闻,说有人以孩童为饵,将人引出来抢劫或者杀掉,想不到本该淳朴的修仙界也有这种事。

  只是看小永那样子,居然像是自愿的?

  啧,小小年纪就这么变态,大了还得了?

  姜朝眠抖掉浑身鸡皮疙瘩,回头看了看紧闭双眼盘腿打坐的伏商,回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翘腿坐下来。

  等伏商感觉好些了,他们就离开这里。

  离开之前,得想办法去这里的城主那儿举报一下。虽然没有什么实际证据,但这客栈从老板到店小二处处透着古怪,查一查总是好的,免得还有后来人受害。

  姜朝眠想起刚才小永告状那副样子,嗤了一声,表示演技很拙劣。

  别的不说,他家伏商是个多好的孩子?怎么可能趁着他不在随便欺负小孩?!真是荒谬绝伦!

  他可不信什么“小孩子天真可爱不会说谎”那套,会耍心机的小朋友多了去了。

  他只信自家的。

  姜朝眠从乾坤袋中掏出一本《霸道仙长和他的七个俏徒弟》,一手撸着猫,津津有味地看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

  姜朝眠被冗长无聊的故事情节弄得昏昏欲睡,脑袋都快耷拉到桌上时,冷不丁被一声凄厉的惨叫惊醒。

  他跳起来唰地拔出流霜,才听清那是小永的声音——

  “大哥哥!救命!我再也不敢骗你了……呜呜呜!求你救救我……巫医她来了!她要杀了我……啊!!”

  在那哭喊声之后,小楼中倏地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姜朝眠眉头紧锁,握紧剑柄走向窗边,向下看去。

  恰巧,院中裹着一身黑袍的鬼面抬起头来,鬼面上惨白的玉石眼珠子与他的视线撞在一起,姜朝眠后颈顿时生出一股寒意。

  那黑袍巫医的手上,提着一个圆圆的东西,还在淅淅沥沥地往下滴着什么液体。看见他后将东西一扔,在地上甩出一道红色的痕迹。

  姜朝眠啪嗒一声将窗户摔上,背过身猛喘了几口气。

  那是……那是……

  不可能吧?!这么快???

  在方才视野的余光中,他确认巫医正在往楼上这个方向过来。

  姜朝眠回头看了一眼仍在闭目运功的伏商,咬咬牙,重新多设下一重结界,然后握紧手中的流霜,推门出去。

  不能让那疯婆子上来,伏商不能受到一点干扰,就算要打,也要把她引到别处去打。

  门吱呀一声被姜朝眠打开,楼中无声无息,风平浪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回身锁上门,往前走了两步,警惕地扫视了四周一圈,寻找那个黑色的身影。

  就在顷刻之间,楼道间忽然升起一阵浓雾。

  那乳白色的雾气浓稠得如同某种胶质,却扩散得极快。就像某种活物,无声地翻滚着,叫嚣着,刹那吞噬了整座客栈的小楼。

  同时也将姜朝眠的视觉全部侵占,整个人裹了进去。

  复又回归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