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气欺身而上, 把姜朝眠包了个严严实实。

  他的视野所及之处,只剩一无所有的混茫茫的白,就连将自己手掌抬到眼前, 也什么都看不见。

  仿佛他身体的其他部分已全然被雾气吞食,触感不过是一种错觉。

  粘在身上的白色气体, 也不是那种寻常雾气自带的潮湿。

  似乎比水汽更黏腻,甚至有种在皮肤上缓缓滑动的感觉, 仿佛意图穿过毛孔, 侵入肉/体深处, 令人头皮发麻。

  这不是普通的雾,一定是那个巫医搞出来的妖魔鬼怪。

  姜朝眠屏住呼吸,挥剑往空中胡乱劈了两下,那些白色物质没有任何反应,剑光飞出去就像鱼入大海, 彻底失去踪影。

  嚓嚓,嚓嚓。

  下方影影绰绰的雾气中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在此刻死寂的客栈中显得格外惊悚。

  姜朝眠有些烦躁地搓了搓脸,想要摆脱那种无孔不入的黏腻感, 却强忍着站在门口,一步也没有动。

  伏商还在房间里面。

  他不能离开, 但最好也不要在这里打起来。

  太危险了。

  “巫医大……姐, ”姜朝眠临时改了口,朗声道, “我不过是上门来求个医,你若是不愿意治, 我也不曾勉强你,何必亲自追杀上门来, 非要跟我斗个你死我活?”

  他握着剑柄,侧耳仔细分辨那脚步声的方向。

  “而且你的宠物还咬了我两口,我也没打算找你寻仇,为何如此咄咄逼人?”姜朝眠又道。

  “杀人也要讲道理。你我既无冤无仇,我看不如我们就此好聚好散,一别两宽?”

  脚步声停了。

  停了?还是到了?

  姜朝眠左手掐诀,右手拿剑,十分戒备地看向前方——或者是他以为的前方。

  反正现在除了倒出涌动的恶心的乳白色,什么都看不见。

  少顷,姜朝眠察觉到不远处有什么东西飞过,他猛地转头,茫然四顾,却听见雾气中传来一个意料之外的声音:

  “大哥哥,救救我……求你救救我!”

  姜朝眠:“!!!!!”

  姜朝眠来到这个修仙世界后,见识了许多令他震撼的事物,但从没有哪一刻像如今这样惊骇万分——

  那是小永的声音。

  可是,他刚才分明看见巫医手中提着……他的头。

  小永应该已经死了才对啊!难到他看错了?!

  姜朝眠不怕有实体的东西,但这种虚无缥缈的魂魂鬼鬼,总感觉不是什么正经东西,让人发毛。

  他后背渗出不少冷汗,定了定神,哑着嗓子道:“小永?你没事吧?”

  闻言,那孩子气的声音竟在茫茫雾中咿咿呜呜地哭起来:“哥哥,刚才那巫医追过来的时候,我不小心被她砍了一下,好疼啊!流了好多血!你在哪里?你能不能来陪陪我,我好害怕再被她抓到!”

  姜朝眠不语。

  小永的声音听起来越发可怜:“对不起哥哥,我不该骗你……不该挑拨离间。我就是太想要一个你这样的好哥哥了,所以嫉妒他。哥哥,你别生气了,帮帮我好吗?”

  姜朝眠的手指动了动,面上生出一丝犹豫。

  小永的行为的确罪不至死。哪怕他还存了什么别的坏心思,也还没来得及实施。

  说起来,以小永的年纪,就算真做了罪大恶极的事,在他们那儿只怕连刑责年龄都还够不上呢。

  小永仿佛感觉到他的动摇,趁热打铁道:“哥哥,你在哪里?我好害怕,我好像听到巫医就在我附近……”

  姜朝眠下定决心,冷静地开口:“你就站在原地,不要走动,我等等就来。”

  小永:“……?”

  小永:“等……等多久?”

  “等雾气散去吧,”姜朝眠温柔又冷酷地说。

  小永变得有些气急败坏,语速加快:“那我说不定已经被那个歹毒的女人弄死了!你也忍心吗?”

  姜朝眠耸耸肩:“我也无能为力啊小永,我现在什么都看不见,就算想为你做点什么也是有心无力。”

  “你这就是在害我!!你这个帮凶!”小永尖叫起来。

  姜朝眠闭上嘴巴,不再说话,任由他发疯。

  一个为了诬陷无辜者,可以对自己的身体下这种毒手的“小孩”,要么是精神有问题,要么是壳子里头装了一个成熟的灵魂,怎么看都不正常。

  他怎么可能会为了救一个非正常人类,放弃自己的家人?

  又不是圣父附体的大冤种。

  小永的声音还在怨毒地喋喋不休:“哥哥,你怎么能这么对我?我对你那么好……”

  “我带你去找郎中,给你送药……可你呢?你不仅怀疑我,还把我辛辛苦苦煎好的药摔了。”

  “你和你那个弟弟狼狈为奸……你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最好不要说话了,”姜朝眠好心提醒道,“不然等会儿把巫医引过来,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你。”

  “真想活命,就乖乖闭嘴别出声。”

  小永沉默了须臾,忽然咯咯地笑出声来,一派天真烂漫:“大哥哥,我知道你在哪里。你等等我,我来找你。”

  姜朝眠:“……”

  他被那笑声激出一身鸡皮疙瘩,心道你找得到个屁,这雾大得跟干冰机器集体爆炸了一样,你能看得到路我算你……

  姜朝眠还没腹诽完,就眼睁睁,不,耳睁睁听见那糟心的笑声离自己越来越近。

  紧接着,他身边的雾气突然加速扭动起来,犹如数条肥硕巨大、没头没尾的白色蠕虫,咕涌着,朝两边分开来。

  而他一直以来如同雪盲般的视野中,出现了小永的脸。

  带着诡异又恶毒的天真笑意,稚嫩清秀的孩童脸。

  小永身体的其他部分仍然被雾气遮挡着,只露出了一张脸,就像被雾气拱卫在半空中的一朵花蕊。

  得意洋洋地看着他。

  姜朝眠愣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你……”

  小永歪头:“你是不是想问,我是怎么找到你的?”

  “你现在的眼睛怎么这么大了?你开眼角了啊?”姜朝眠说。

  小永:“……什么?”

  小永露出茫然神色,比原先大了几乎一倍的眼眶顿时露出更多眼白,那双略显呆滞的眼珠子好像下一秒就要挣脱束缚,滚落出来了。

  姜朝眠:“……”

  这是人能有的眼睛吗???

  他察觉出有哪里不对,默默将手心中的灵力注入流霜,剑身发出低沉的嗡鸣声。

  小永却好似什么都没发现,又靠近了些,探着头,视线越过他的肩膀。

  “大哥哥,你为什么一直站在外面不进去呢?”眼珠子绕着宽阔的眼眶转了一圈,“里面一定很方便藏人吧?真是暴殄天物……既然你不想进去,那不如我替你进去咯——”

  话毕,雾气中小永的脸骤然提速,像枚炮弹似地冲向姜朝眠身后的房间门。

  姜朝眠神色一变,预热已久的流霜铮鸣出鞘,带着凛冽的霜雪气息,势如破竹地劈向小永的下半身。

  这一下就算不能让对方立时毙命,但也能彻底破坏掉他的行动力。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流霜竟然劈了个空,剑光如方才一般,悄无声息被雾气吞噬了。

  空的?!

  小永看着姜朝眠的表情,颇觉有趣,停下来哈哈大笑。

  “大哥哥,你知道,·你为什么砍不到我吗?”他问。

  姜朝眠下意识地觉得这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问题,当即也不废话,回手收剑,再次向小永刺去。

  雾气中飘着的那张脸陡然拔高,转瞬之间便飘到了天花板上

  “!!!”

  姜朝眠此时才终于意识到,从见到小永那一刻起,那点令人不适的违和感从何而来。

  他的头,一直轻飘飘的,在雾气中晃来荡去。

  就像……他只有一颗头。

  小永的唇角浮出一个让人不寒而栗的笑容,几乎是同时,他和姜朝眠之间的白色雾气霎时间散得一干二净。

  这一下,姜朝眠切切实实地看清楚了。

  他只有一颗头。

  头下面,除了暴露在外整整齐齐的肌肉横断面,什么也没有。

  姜朝眠没忍住,哇地一声吐出几口酸水。

  那颗脑袋在他面前上窜下跳,忽高忽低,看着他狼狈的模样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要不是没有手,姜朝眠毫不怀疑这怪物此时应该用力拍起巴巴掌来。

  “你……”独头小永还想说点什么,却忽然一闪头,躲过迎面而来的数道剑光。

  这自称小永的怪物暴怒:“我话还没说完!你讲不讲武德!”

  “好……好恶心呕……让我、让我呕……赶紧超度你!”

  姜朝眠边打边忍受着强烈的反胃,感觉自己像怀胎九月还要被迫应付恶心甲方的社畜,心情悲壮又绝望,居然功力暴涨,把流霜剑法使出了接近五成的攻击力。

  而那怪物虽然只有一颗头,除了牙齿一无是处,但它好像可以控制客栈中的雾气,遮蔽姜朝眠的视线,甚至缠住他的手脚,以此拖慢攻速。

  两人缠斗在一起,一时半会儿谁都难以脱身。

  随着时间的流逝,姜朝眠渐渐开始感觉体内灵力不支,但头和雾气却并不会感到疲倦,胜负的天平开始缓慢倾斜。

  他正焦急地想着要用什么法子消除这些讨厌的雾气,再把这颗头给弄到外面去,一阵破空声蓦地响起。

  紧随其后的,是一身黑袍,一张鬼面,宛如一把漆黑的利刃直插入雾气之中,将雾气劈成两半。

  手中还有一把蛇形的尖刺,朝他长驱而来。

  姜朝眠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连思考自己对上两人的胜算都来不及,睁大眼睛看着那不祥的黑色在视野中疾速放大。

  噗嗤。

  那柄蛇刺如愿以偿地扎进了血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