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汀一从大殿离开, 就直奔望星峰。

  院门紧闭着,他在门口等着那风铃响了很久也没人应,久到他几乎以为师弟已经跑路时, 门后终于传来姜朝眠跑过来的声音,气喘吁吁地问:“谁?”

  “师弟, 是我!”林汀松了口气,连忙答道。

  门开了, 门后的姜朝眠衣袖和裤腿各挽起一半, 露出白皙的手臂和小腿, 两只脚就这么赤着站在地上,上面还沾了不少水珠。

  姜朝眠面色红润,眼角带着笑意,把林汀让进来,重新关上门。

  林汀:“……”

  小师弟……此时不应该在床上咬着被角哭泣吗?

  林汀正在困惑, 伏商从姜朝眠身后走出来,也打着赤脚,手上举着一堆白花花的东西,对姜朝眠示意:“哥哥, 现在就放进去?”

  林汀定睛一看,那是许多条雪魄鱼, 被稻草串起了鱼唇, 像咸鱼干一样排排挂在一起,轻纱般飘逸透明的鱼鳍挤在一起, 随风而动。

  还活着,但鱼眼中充满“死了算了”的生无可恋。

  林汀:“……”

  姜朝眠回头:“先放盆里, 等会儿我来收拾。”乾坤袋里装不了活物,得杀了打理。 干净放进去才能保鲜。

  林汀额角一抽, 艰难地开口问道:“师弟,你这是……”

  姜朝眠捋了一把掉下来的碎发,说:“搬家呢,等我离开太清山,就吃不到这鱼了,我想打包多带一点走。”说完冲林汀眨眨眼,竖起食指碰了碰嘴唇:“嘘,替我保密。”

  林汀:“……”

  老实人林汀一时不知道该先为哪件事感到震惊,是舍不得杀生的小师弟馋到能对雪魄鱼下嘴,还是他对断绝父子关系的接受度如此良好。

  好一会儿,林汀才问:“师弟,你真的要走吗?你……当真舍得师父师娘?”

  在林汀心中,姜朝眠对自己亲爹所做之事一无所知,即便姜万信待他如何苛刻,也不足以让他们父子二人反目成仇。

  他怕姜朝眠只是一时冲动,日后会后悔。

  如今大局已定,姜朝眠也没打算再瞒着林汀,索性把那日姜万信绑了伏商的事对他一五一十说了。

  “师兄,别说我把伏商当亲弟弟看,哪怕他真是个寻常的灵仆,我既带他回来,就绝不接受他因为我发生什么意外,”姜朝眠最后道,“我爹疯魔到如此地步,只要我在一日,他就不会放过任何一点可能。我不能把小伏置于这样危险的境地。”

  当然,姜朝眠没说的是,他本来就没打算在清风门长久地停留。

  他穿来的这大半年中,只觉得姜万信完全将孩子当作自己振兴家族的工具培养,那就别怪工具无情无义。

  更何况说到底,这具身体中,早已不是那个还会眷恋亲情的原主了。

  林汀听完姜朝眠的解释,神色复杂地看了伏商一眼。

  伏商没理会他,哐当哐当把鱼扔进盆里。

  林汀现在把所有的事情都联系起来,终于明白为什么伏商会突然让他去调查那张阵法图了。

  但还是很奇怪,凭伏商的本事,姜万信抓走他的时候,他完全可以反抗……不,姜万信根本抓不走他,他为什么要冒这个险?

  林汀的眼神在伏商和姜朝眠之间来回逡巡,难道是为了……为了讨师弟欢心?可师父明明说自己不喜欢师弟……

  “师兄?”姜朝眠奇怪道,“你在听我说话吗?你看小伏干什么……你都不觉得我爹很离谱吗?”

  林汀回过神,见伏商冷冷扫了他一眼,连忙严肃道:“离……嗯,掌门太过分了。”

  比这更过分的事都做了,也不奇怪,林汀在心里叹气,仍旧很难接受自己的师长是这样的人。

  姜朝眠嘱咐他:“师兄,这事你知道就行了,先别告诉别人。往后你还要继续待在清风门,我怕我爹对你不利。总之……你防着点他。”

  “师兄心里有数,”林汀答应道,“你还有什么事要交代师兄的?”

  姜朝眠想了想,说:“赵祺……就是来找我爹求救的那孩子和他娘,他们还要在宁以礼那里待些日子治病。师兄得空的时候,能不能替我去看看他们?我怕宁以礼乱来。”

  林汀郑重道:“好。”

  “师兄,你也务必保重,”姜朝眠同情地说,“我这一走,我爹肯定就要来压榨你了。你别太……太听他的话。”

  姜朝眠差点说别太老实,人善被人欺,但转念一想,师兄要是变了性格,就不是师兄了。

  林汀沉默片刻,点头道:“师弟,你放心,清风门交给我。等以后你想回来了,什么时候都可以。”

  姜朝眠隐约觉得这话哪里听着有点怪。

  但林汀说得一本正经,他也没多想,点头应下,起身开始处理那些雪魄鱼。

  林汀看着他手起刀落,麻利地将鱼身里的腑脏掏出来扔在一旁,那双秀气白净的手上全是淋漓的鱼血,额角又是一抽。

  伏商则习以为常,在旁边给他打下手。等他杀完鱼,立刻端了水过来替他冲洗干净,然后捧起师弟那双手,拿帕子仔细擦了擦。

  林汀:“……”

  他感觉自己好像有点多余,坐立难安地站起来:“那我就……”

  姜朝眠抬头冲他一笑:“师兄,今晚留下和我们一起吃顿饭吧。明天我就走了,就当是给我饯行。”

  整座太清山上,林汀是唯一真心对姜朝眠好的人,这一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

  说完,姜朝眠用手肘拐了一下伏商:“快去,给你师父倒杯茶呀。”

  伏商:“……”

  林汀:“……”

  伏商正为姜朝眠留人吃饭不高兴,闻言周身气息一沉,杀气腾腾地看向林汀。

  林汀:“……不用了,我自己来。”

  姜朝眠:“哎呀,师兄你别惯着孩子!”

  林汀:“……”

  不,师弟,我这是尊师重道。

  也不知道师父的真实年龄究竟几何,居然能这么毫无负担地在师弟面前装小孩,不愧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物。

  ……

  望星峰上升起火锅蒸腾的热汽时,姜万信的卧房中则一片凄风苦雨。姜万信背着手站在卧房中,面对妻子的垂泪一言不发。

  “夫君,一定要走到这一步吗?”覃妍妍擦掉眼角的泪痕,“无论如何,朝眠他都是我们唯一的儿子。他要实在不听话,你打他骂他强迫他都行,何至于断绝关系?你要觉得那灵仆碍事,撵出去,或是悄悄杀了,别让儿子知道便是……我不明白。”

  姜万信焦躁地说:“你以为这些我没想过吗?你根本不知道,你儿子现在变成了什么样!他如今比你想象中更加不受控制!”

  姜万信看得出,姜朝眠这段时间说的那些话,并不是一时意气之言,他相信他真做得出来。

  他不再是过去那个唯唯诺诺言听计从的孩子,眼神中有一种过去没有的果敢和坚定。

  姜万信冷酷道:“夫人,认清现实。无论我们过去在朝眠身上投入了多少,他都浪费了我们的心血。一个无法为清风门带来裨益的继承人,不配做我姜家的儿子。”

  “而且你都听到了,他威胁我,要将阵法的事透露出去。若是外界知晓,当真调查起来,谁知道会不会翻出当年之事?”

  事实上,这正是促使姜万信做出这一决定的最后一根稻草。

  现在把姜朝眠撵出姜家,日后设若他万一胡说八道,他们也可以说,这不过是不孝子怀恨在心故意造谣。可如果姜朝眠仍在姜家,这话说出来,就会变成大义灭亲,可信度剧增。

  姜万信还做不到为了保密,亲手杀掉自己的儿子。

  “他既然想走,那就放他走吧。毕竟生他养他一场,就不要闹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了。”姜万信疲倦地说,“好在林汀争气,我清风门尚且还有希望。”

  他沉思片刻,眼中忽然亮起一点希望之光,“或许,咱们可以问一问林汀,他愿不愿意改姓,来给我当义子?”

  那孩子从幼时就拜入清风门,为人老实厚道,除了有些木讷,别的都很好。

  最关键的是,他现在的修炼境界与日俱进,又比姜朝眠听话。

  覃妍妍一直在小声啜泣,最终不得不点了头。

  在独断独行的丈夫面前,她一向没有太多话语权。

  翌日。

  姜万信将所有清风门弟子聚到一起,大张旗鼓地宣布,因少掌门言行无状犯下大错,自今日起被逐出师门,并与他姜万信断绝父子关系,从此他无论是生是死,一切行为都与清风门了不相干。

  霎时,底下众人一片哗然。

  人群中,一个满脸胡子的铁塔大汉更是震惊非常,左看看右看看,带着自我怀疑的神色向身边弟子求证:“老夫……我……是我把人家父子拆散了?!”

  武陵弟子:“……”

  当事人姜朝眠神色平和,在众人无比复杂的目光中走上前去,朝姜万信和覃妍妍躬身行了个礼,也没有下跪,便转身离开。

  覃妍妍哽咽着转过头去,姜万信则沉着脸,马上将闾丘图请上台来,让他宣布武陵书院挑选入院修习者的事宜。

  姜朝眠回到望星峰,把这两天收拾出的几只乾坤袋都揣进怀中,带着伏商和馒头御剑往山下走。

  到得山门处时,几名内门的弟子拦住了他们。

  “少……姜仙君,掌门有令,门中一应器物……和灵石,都不得带离太清山。”那弟子不住偷瞄姜朝眠,说得磕磕巴巴,“还请姜仙君将……将乾坤袋悉数留下。”

  姜朝眠:“…………”

  姜朝眠僵住了,他不动,那几名弟子也不动,双方面面相觑良久,姜朝眠突然爆发出一声怒吼:“我靠!姜万信这个狗东西,在这儿等着我呢!!!”

  还来经济制裁这套?!

  “……”几名弟子额头上滴下冷汗,心道怪不得这少掌门会被撵、撵出去呢,这嘴也太狠了!

  姜朝眠问:“我要是不交呢?”

  几名弟子你看看我看看,面露难色地拔出剑来,显然是得了姜万信的命令,不得善了。

  伏商冷漠地看了他们一眼,刚想上前动手,被姜朝眠拦住:“算……算了,都是打工的……”

  伏商:“?”

  其中一名弟子小心翼翼道:“少……姜仙君,我劝你们还是不要冲动。就算我们打不过你,还会不断有别人来……你、你总不想见到掌门亲自来吧?你现在交出来,免得大家难做。”

  那弟子眼中带着点歉意,好像也觉得姜万信这一招,实在有点过分。

  姜朝眠叹了口气,只得把身上的乾坤袋都解下来一一给他们看过。

  最终,只剩下他自己做的那个猫爬架和一袋子的死鱼没有被收走——这还是弟子们好心偷偷替他留下的。

  搜完姜朝眠,一名弟子的目光投向他身后的伏商,还未开口,被伏商一个眼神吓得两股战战,呼吸困难。

  姜朝眠主动说:“他不是姜家的人,身上什么都没有,你们搜我就行了,别动他。要不然他真要揍你们我可拦不住,到时候就算姜万信要来,那也只能打过了。何必呢?”

  几人对视一眼,总算点头将两人一猫放行。

  直到两人离开太清山的地界好几里,姜朝眠才转身摸摸伏商的怀里,吐出一口气。

  “还好之前把药袋子塞你这儿了。”

  别的都好说,钱没了也能再挣,这些灵药外头可不容易买到,来之不易。

  伏商仍旧一脸冷冰冰的戾气,频频回头,看上去很想马上杀回去,把那些东西都抢回来。

  姜朝眠看得好笑,拍拍他的头安慰道:“没关系,有哥哥在,饿不着你。只要我们在一起,就是好的。”

  “你后悔吗?”伏商看着他问,“为了我,就这么走了。”

  姜朝眠说:“不是为了你,我早就想走了。”

  他见伏商一脸不信,笑着道:“你没听过我们家乡……咳,就是有那么一句话,说世界那么大,我想出去看看。我们现在就出去看看世界!”

  伏商问:“那我们现在先去哪?”

  姜朝眠思索片刻,眼睛一亮:“有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