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漳城东村村头的王大娘家, 来了两位稀客。

  去年那位出手阔绰,一颗灵石将她家鸡鸭牛羊整个包圆的仙君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位比下凡神仙更好看的年轻男子。

  要知道, 村民们日常去赶集做买卖,虽然也能见着不少仙君, 但几乎不会有修仙者往他们这个小破村庄里跑。

  于是村里的小孩儿们全挤作一堆,三三两两扒在王大娘的墙头往里探脑袋, 都想看看神仙长什么样。

  屋里, 王大娘拿袖子把两条板凳抹了又抹, 略带局促地端上来两大杯热茶。

  秀气些的那位仙君礼貌地坐下,接过粗瓷杯咕咚咕咚灌了两口。

  而那个好看得不像凡人但一看就很凶的白发神仙……不,杀神,就站在仙君身边一动不动,不坐也不喝水, 抱臂拧着一双英气的剑眉,似乎有点嫌弃。

  小萝卜头们在外面叽叽咕咕,说嫌弃就对了,王大娘那板凳上还泛着上一顿没擦净的饭菜油光, 粗瓷杯也碎了好几个口,怎么好意思拿出来招待神仙!

  那白头发的杀神不会一生气, 把王大娘家砸了吧?

  然而正担心着, 就见秀气仙君歪过头去,凑到白发杀神耳边说了些什么, 然后笑吟吟地把自己手中的瓷杯递到他面前。

  那杀神顿了一下,居然低下头, 臭着脸喝了一口。

  “!!”

  小萝卜头们集体震惊,那神仙脸上明明还是想掀杯子的神情!

  半晌, 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的小姑娘奶声奶气对同伴道:“他是不是白发哥哥的娘子呀?我爹爹每次生气时,娘亲这么一看他,他就不会发火了。”

  更小的萝卜头反驳道:“可、可他们都是男的啊,男的也能做娘子吗?”

  小姑娘咬着拇指想了一会儿,坚定道:“可以吧,因为他够好看!”

  ……另一边,还不知道自己稀里糊涂当了别人娘子的姜朝眠,正在请王大娘替他们找一处能住人的屋子落脚。

  “不不,我不把那些羊和鸡带走,大娘您替我卖两只,换成房子的租金就行。别的您照常留着养罢。”

  王大娘是个实诚人,诚惶诚恐地说:“没问题仙君。这半年的羊奶和鸡蛋我已经卖了一些,那钱我都替仙君留着呢!回头我就一并数给您……”

  姜朝眠示意没关系:“钱您先留着,之后我们还有不少地方要麻烦您帮衬呢。”

  王大娘留二人在家中吃饭,自己的丈夫去则村里替他们找房子。

  姜朝眠适应良好,完全把这儿当成修仙界农家乐了,吃的看的对什么都兴致勃勃。而伏商则束手束脚,好像待得很不自在,只贴在姜朝眠身边,几乎什么都不吃。

  姜朝眠小声问他:“怎么了?是不是想起你之前过的日子了?别怕,你看他们都对你的白头发没意见,没人会对你说三道四。而且有哥哥在呢。”

  实际上伏商心里想的是……

  堂堂梁渠……他堂堂梁渠,竟然堕落到要来这种村落里住村屋吃猪食!

  不远处传来淡淡的羊粪和鸡窝的味道让他忍不住眩晕,就算是在被人类囚禁的岁月里,那也是……

  青年的手突然伸过来,摸了摸他的头发。

  伏商:“……嗯。”

  伏商转动脖子,漠然地打量着这座原本不配被上古凶兽落脚的木屋,忽然发现不远处供着一张画像,画像前燃着三柱清香。

  姜朝眠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惊讶道:“这供的是……白虎么?”

  画像上是一只白色的吊睛花斑大猫,脚下腾云驾雾,威风凛凛,十分神气,一看就不是凡虎。

  王大娘连忙过来,先双手合十拜了拜,才道:“是呢,我们当家的家中前几代都是兵营里的,只信奉白虎战神。白虎战神驱鬼除邪,一直护佑我们家宅平安。”

  姜朝眠顶着肩膀上的白猫,上前仔细瞧了瞧,感叹道:“别说,和那什么凶兽梁渠长得还有点像,就是脸不大一样……真是同猫不同命。”

  伏商一直沉默不语,闻言难以置信地抬头看向他。

  王大娘笑道:“仙君说笑了,听闻那凶兽作恶多端,哪里能和斩妖除魔的战神相比呢。”

  “对不起,我就是随口一说,大娘您别见怪啊,”姜朝眠挠挠头不好意思道。

  他忘了,虽然对他这个现代人而言,什么战神凶兽都暂且只是这种猫科和那种猫科的区别,但对原住民而言,显然有在认真对待。

  还好王大娘并不在意,摆摆手,又把他们引到屋前去吃果子喝茶。

  到了傍晚时分,两人终于来到村尾一处竹屋前站定。

  竹屋不大,只分作了两间,其中一间还堆着不少前主人的杂物。但胜在门前有一小块空地,种着一些菜苗和小葱,还有一口井,是个像模像样的小院子。

  姜朝眠觉得很满意了。

  这和他当社畜时幻想的退休生活环境相差无几。

  王大娘把钥匙交到他手中,有点过意不去:“仙君,这是现下村里能找到的最好的空屋了,只能委屈您二位暂时住着……”

  毕竟在劳动人民朴实无华的想象中,修仙人都是要住在仙气飘飘的琼楼玉宇里面。

  姜朝眠忙道:“这样就很好了,谢谢大娘!”

  王大娘说:“屋子我和当家的替您扫洒过一遍了,若还有什么要添置的,您尽管跟我说。”说完就辞别两人,自己回去了。

  姜朝眠抱着猫,牵着伏商进门,屋里只放着简陋的一个衣柜,两张椅子,一只圆桌,然后……只有一张木床。

  姜朝眠无语地推开另一间屋子,里面显然没有任何寝具,角落里的木板凑一凑,倒是勉强能多拼出一张床来。

  姜朝眠一手扶额,今天白日里王大娘直夸他们两兄弟感情好的时候,他怎么就没想到,他们的好到了可以省下一张床的地步?

  姜朝眠拉拉伏商,带着歉意说:“今晚再跟哥哥挤一晚?明天我再去买张床,到时候你就睡这屋。”

  伏商一扬眉,疑惑地看他:“为什么要再买床?我跟哥哥睡一起就行。在太清山不就是这样睡的?”

  姜朝眠耐心解释:“小伏,你是大孩子了,今天大娘差点还以为你才是哥哥……哦,我不是骄傲自己长得嫩,我是说,你总不能一直都跟哥哥一起睡吧?总有要独立的一天,以后离开哥哥……”

  伏商往前走了一步,看着他,姜朝眠倏然收了声。

  他下意识地觉得,伏商不太对劲。

  面前的少年仿佛整个人刹那跌进了深渊之中,充斥着负面、晦暗、绝望等等支离破碎的情绪,甚至萦绕着一种“干脆和世界同归于尽”的气息。

  姜朝眠恍惚间觉得,自己不是在要求他一个人睡,而是打断了小孩的腿,还要撵他出去为自己挣钱快活一般的丧心病狂。

  月亮的光华被伏商完全挡住,姜朝眠笼照在他投下的阴影中,小心地仰头问道:“伏商,你怎么了?怎么好像今天一直不开心……”

  黑暗中,少年的双眸里似乎又有不明的金色微光闪过,妖异非常。

  伏商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直勾勾盯着他,冷声质问。

  “哥哥,离开太清山,你就不要我了吗?”

  “为什么,就不能一直跟你睡在一起?”

  姜朝眠:“…………”

  姜朝眠终于反应过来,伏商好像有点心理问题。

  不,其实也不是第一次发现。以前在沽海的时候,他偶尔也觉得伏商会流露出一些特别的偏执。只是那时候两人还不算太熟,也没有进展到家人关系的这一步,所以并没有怎么留意。

  再加上,伏商平时实在是听话又温驯,常常会让姜朝眠忽视他的一些心理表现。

  比如说,极度地粘人,以及特别害怕被抛弃。

  想到此,姜朝眠一面唾弃自己作为兄长没有尽到对弟弟的责任,一面忍不住心疼伏商。

  这叫什么来着?好像是分离焦虑症?

  伏商都这么大了,分离焦虑症还这么严重,小时候不知道吃了多少苦。

  看来,他应该多关心关心弟弟的心理健康了。

  于是,姜朝眠在伏商极具压迫感的威势之下,上前一步,主动抱住了他。

  姜朝眠像对待发脾气的小朋友一般,以额头抵着他的额头,伸手摸了摸他的后颈皮,轻声说:“是哥哥没有考虑到你的感受,对不起。我没有不要你的意思,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只要你愿意,我们永远都是家人。”

  “所以,只要你需要,哥哥当然可以一直跟你睡在一起,这没什么的。只要你说,我都会答应。”

  伏商缓缓抬手,也学着人类的动作,轻轻抚摸他纤细瓷白的脖颈。

  像是在摸一只虔诚献祭给凶神的小羊羔。

  没错,他才是主子。

  就算在他心中,人类如今的地位比仆从要高上那么一点,但始终也是……他的所属物。

  他想要如何,就当如何,为什么要去担心人类的背弃?

  姜朝眠见他不吭声,抱着他拍了拍背脊,柔声问:“不生哥哥气了,好吗?”

  “好。”

  伏商听见自己的嘴飞快应下,滞了一下,板起脸刚想命令人类两句以示惩罚,就见人类高兴地放开他,说:“那快进来吧,我们赶紧把床铺上,早点睡觉。”

  姜朝眠迫不及待地从一个乾坤袋中倒出他偷偷藏起来的一床锦被和褥子,搬到那张简陋的木床上。

  回头见伏商还呆呆地站在原地,遂吩咐道:“你去把衣柜再擦一下呢,然后去井里打点水来,等会儿好好洗个脸。”

  伏商:“……”

  不行,本尊才是主子,主子要拿出主子的气势……

  姜朝眠跳过来,曲起两指在他脸颊上逗趣地轻捏了一下:“乖,快来帮帮我。”

  “好。”

  伏商:“……”

  该死!

  但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凶兽梁渠只好挂着一张可怕的冷脸,认命地去擦柜子,打井水。

  就很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