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万信抓住了儿子的衣领——

  他以为他抓住了, 但那块布料只是在他指尖一划而过,转瞬就脱手而出。

  他没想到,姜朝眠看似专心发疯撒泼, 其实早有防备,在千钧一发之际低头一缩, 原地飞速转了个圈,闪身躲到大胡子的身后。

  姜万信用力过猛, 去势难收, 眼看那一掌就要直奔闾丘图的□□而去, 变成猴子偷桃!

  姜朝眠睁大眼睛,充满期待。

  ……哎呀,可惜,大胡子挡住了。这要是没挡住,他倒要看看老东西准备怎么谢罪, 姜朝眠遗憾地想。

  不过姜万信已经很尴尬了,他被闾丘图击退好几步,还要忍气吞声先上前道歉,一张脸比三星堆里的青铜人像还青。

  要不是现场有外人在, 姜朝眠怀疑他想杀了自己的心都有。

  闾丘图摆摆手,示意姜万信先不要动怒, 和蔼地问:“姜少掌门, 你大可不必如此妄自菲薄。只要你一心向道,笃志好学, 我们武陵书院都是欢迎的。”

  姜朝眠诚恳道:“仙长,我真的不向道, 也不好学,你相信我, 我不是修炼那块料。”

  闾丘图:“你……”

  “而且,武陵可是数一数二的修仙圣地,以往一向对弟子要求苛刻,现在招弟子,怎么能不挑人呢?”姜朝眠怀疑地看他,“你们千年的门槛都不要了吗?”

  这一回,闾丘图脸上终于有点挂不住了。

  他欲言又止半晌,沉声道:“书院自然有书院的考量,只是现在无可奉告。”

  接着他对姜万信拱手道:“姜掌门,我看令郎确实无意进入武陵,此事便算了罢。今年武陵虽然派老夫亲自上门招徒,但也不到需要勉强他人的地步。现在少掌门既瞧不上这名额,那我这就收回了。”

  闾丘图说完,拂袖而去。

  “等等,仙长留步!”姜万信来不及收拾姜朝眠,恶狠狠瞪了他一眼,追上前去。

  姜朝眠却松了一口气。

  看那大胡子铁塔全然不在乎他资质的模样,要不是狠下心来开罪两句,只怕对方还不会轻易放弃。

  真是怪事。

  往常这些高高在上的书院,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接地气了?总不能是搞义务教育,不错过任何一个适龄学童吧?

  姜朝眠正百思不得其解,林汀领着伏商匆匆跑进大殿,“师弟!”

  见到伏商,姜朝眠一把将人拉过来,责怪道:“你怎么来了?大人吵架有你什么事,快回去。等会儿被我爹看见,肯定要迁怒你。”

  伏商还没说话,林汀在一旁插嘴:“师……伏商他很担心你。”

  “……”

  伏商面无表情地扫了林汀一眼,林汀对他露出疑惑神色:难道不是吗?

  要你多嘴。

  伏商臭着一张脸走过去,垂下头,拉住姜朝眠的衣袖低声问:“哥哥,你要跟他们走吗?”

  姜朝眠安慰地摸了摸他的发顶,“当然不走,不是说好了,我带你……”

  话音未落,面前的少年脸色倏地一凛,猛然把姜朝眠按进怀中。

  身后涌起一道来势汹汹的杀意,破空直奔他们。

  姜万信剑上带起的锋芒几乎转瞬就到了眼前,姜朝眠瞳孔骤缩,想和伏商交换位置已经来不及,他的大脑空白了一刹,只能伸长双手紧紧抱住伏商的后背,徒劳地想要靠去拦。

  另一个人影出其不意地闪现过来,长剑一挥。

  姜万信雷霆万钧的一击居然毫无抵抗之力,霎时化作光点,轰然消弭在半空中。

  姜朝眠:“!!!”

  他呆呆地看着林汀,眼中全是震撼之色。

  伏商不满地扳他的脸:“怎么了?你看什么?”

  “我去……大师兄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厉害了?!”姜朝眠小声说,“怎么他给你当师父,倒把自己教出师了?”

  说完他充满期待地看向伏商:“你学到了师兄的几成?”

  伏商:“……”

  伏商冷漠道:“一成也没有。”

  姜万信显然也非常震惊。

  林汀这厢“师父息怒”几个字还没说完,那边姜万信已然快步走上前去,激动地问:“汀儿,你最近都做了什么?为何修炼进阶如此之快?!”

  林汀功法上的可怕长进,比林汀胆敢朝他出手,更能吸引他的注意。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姜万信也算得上是“仙痴”了。举凡可能对修仙有益的事,在他这儿都要排第一位。

  林汀早知掌门会有此一问,说出提前与伏商商量好的答案:“前一阵修炼时,我突然开悟了。”

  修炼中的开悟,有点像现代人说的“撞大运”。

  绝大多数人穷其一生,都受限于自身天资和努力程度,永远体会不到那种与天地大道合二为一的造化时刻,行多少路才走得了多远。

  只有极少数幸运儿,生命中会出现一些稍纵即逝的时刻,能让他们一步登天,扶摇直上,比别人节省数百倍修炼的精力和时间。

  很难用常理解释,也无法教习。

  姜万信知道这种东西可遇不可求,历来只有少数修仙界大拿才有此经历,没想到有朝一日会落在自己的首徒头上,当即欣喜若狂,觉得清风门迎来了平步青云的机遇。

  可再一转头,看到自己那不成器的儿子,面上立刻又阴云密布起来。

  姜朝眠把伏商拦在身后,警惕地看着走过来的姜万信,随时准备召出流霜。

  幸而林汀刚才那一下,打断了他继续动手的冲动,于是姜万信用一种极其失望,甚至有点厌恶的眼神看着他。

  “你身为清风门少掌门,不仅不能为门派谋利,反而得罪武陵书院,害得清风门失去一个入院名额。简直是毫无担当,寡廉鲜耻!我姜万信有你这么一个儿子,实乃家门不幸!”

  姜朝眠静静听着,心想,如果是原身听到这番话,不知道会作何感想。不过原身多半也不会像他一样,不顾死活地反抗自己的父亲。

  他拦住身后蠢蠢欲动的伏商,心平气和地说:“对啊爹,我就是这么一个没用的人。想要振兴清风门,您指望不了我。要么您自己上,要么还是另请高明吧。”

  姜万信怒喝道:“你以为我会纵容你这样自暴自弃?!休想!从小到大,我们在你身上投入了多少心血!你必须……”

  “爹,”姜朝眠不客气地打断他。

  “宁以礼跟您说过吗?我之前在沽海的时候,遇到过一位高人,他说我的灵力有问题,只要使用时超过某个限度,就会死。”姜朝眠说,“您猜猜,我为什么一直没能练到流霜剑的第五层?”

  “无论再投入多少心血,我也没前途的,您就认了吧。”

  “你说什么?!”

  “怎么可能!”

  殿内几人几乎异口同声发出惊呼。

  “嘶……小伏,你捏疼我了。”姜朝眠揉揉耳朵,转身看着又惊又怒的伏商,拍了拍他的手安抚道,“没事。”

  林汀急切道:“师弟,你说的可是真的?!为什么呢?为什么会这样……”

  刹那间,林汀忽然想到一种可能,脸色一白。

  姜万信经过开始那一瞬间的惊愕后,很快镇定下来,阴沉着脸道:“绝不可能。我不管你是听谁说的,那人有什么目的,这不可能是真的。你休想以此为借口!”

  姜朝眠叹了一口气,认真地问:“万一呢?爹,万一是真的呢?毕竟不到最后那一刻,谁也无法证明对不对?”

  姜万信像是更加肯定他在撒谎,冷冷地说:“那就试试看。让我看看,你的极限在哪里。”

  姜朝眠一听,知道这爹是彻底指望不上了。

  他毫无波澜地说:“不试。”

  “武陵书院我不去,以后我也不会再扎针,吃药。剑法练不动,我就不练了,就这样。”姜朝眠说,“您不爱惜我的命,我还想活呢。”

  姜万信看了他良久,最后道:“如果你不去,我就当没你这个儿子。”

  林汀神色一紧。

  姜朝眠却无所谓地点头:“那我现在就走?”

  姜万信:“……”

  姜万信:“你别以为离了清风门,你就能过上你想要的日子。你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是清风门,是你爹我给你的。没有了我,你什么都不是。你且看看,你到底能不能活下去。”

  姜朝眠:“好啊,就这么说定了。”

  姜万信怒火中烧,气得一掌拍碎了扶手上的白玉龙头,“好一个孽子!!!”

  他想不明白,明明一向逆来顺受的儿子,为什么突然就变了个样?

  发泄完怒火,姜万信的视线扫过面无表情的姜朝眠,和他护在身后的白发少年,忽然醒悟过来。

  “你还在怪爹动了你的人是不是?”他直勾勾盯着伏商,也不管林汀还在现场,“就是为了这么个东西,你跟爹斗气?”

  姜朝眠挡在伏商身前,警告地说:“爹,你想做什么?别忘了,你做的那件事,可是见不得光的。”

  姜万信眯起眼睛,怒极反笑:“你威胁我?”

  姜朝眠:“我是提醒你,怕你忘了。”

  姜万信沉默片刻,指着门外咆哮道:“滚……你给我滚!从今天起,我姜家与清风门和你恩断义绝!”

  “师父!师父您消消气……”林汀没想到事态会失控成这样,有点慌了神,“师弟,要么今天你先回去再好好……”

  姜朝眠对着姜万信鞠了一躬,什么都没说,拉着伏商走出门去。

  身后发出惊天动地的轰隆声,不知道姜万信又把什么砸碎了,姜朝眠头也不回,御剑离开。

  甫一在望星峰落下云头,伏商就一把拉住他,不让他走,“哥哥,是真的吗?”

  姜朝眠一脸笑眯眯:“是真的啊,现在我们可以离开太清山,想去哪里去哪里了!”

  “我不是说这个!”伏商难得一脸毛躁,一双剑眉凶狠地竖起来,“用灵力就会死,是真的吗?”

  姜朝眠:“……你不要随便乱改我的话好吧?我说的是用到一定程度……被你这么一说我好像命在旦夕一样……”

  伏商心烦意乱:“所以,是真的?”

  姜朝眠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道:“我也不知道啊,我不认识那位大爷……但是我觉得他这说法稍微有点夸张了。不过问题不大,我惜命得很,不会乱用的。”

  伏商抓着他的手,感受了一下他的脉搏。

  “你会?看出什么了?”姜朝眠好奇地问。

  伏商沉着脸,不说话。

  他只能分辨出姜朝眠体内的灵脉脆弱,灵力杂乱,但会不会……死,他不知道。

  “好了,看不出就别管了,又不是什么大事,”姜朝眠不在意地说,“快去收拾东西。”

  他转头要走,伏商却不肯松手。

  “怎么了?害怕啊?”姜朝眠无奈道。

  到底年纪轻,又失去过父母,当面这样谈论生死,小孩难免会恐惧,怪他。

  姜朝眠刚想开口安慰对方,伏商把头一埋,靠在他的肩膀上抱着他。

  “那你以后一点灵力都不要用了,哥哥。”

  姜朝眠好笑:“那以后我做什么?去种地养你啊?”

  “有我,”伏商松开手少许,望着他,用近乎偏执的语气说。

  姜朝眠抬头,撞进那双深潭般的眼眸中,心里倏尔轻轻一动。

  他历来都是靠自己一个人,从没听谁对他说过这两个字。

  “好,”姜朝眠听见自己说。

  “唔,那你……先去帮我把那两床锦被装了。”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