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抱着男孩哽咽了一会儿, 又给他擦净嘴角沾上的糖粉,这才转过身来,充满戒备与敌意地望向姜朝眠。

  “你给他吃了什么?!”

  妇人几乎是半吼着问的, 言语间尽是对他的不信任,仿佛只要他说错一个字, 就要冲上来和他拼命。

  姜朝眠看出对方的紧张是出于对孩子的担忧,赶紧摊开手以示清白道:“大姐你别生气, 我不是什么坏人。只是一块糖糕, 喏, 我自己也吃的。”

  姜朝眠长了张好看讨喜的脸庞,说话时温软和煦,与同龄男子比起来少了很多攻击性。

  因此妇人倒是没怀疑他的话,只是脸上表情仍然愤愤的,嘴里嘀咕道:“谁知道……你们这些修仙的, 没一个好东西!”

  姜朝眠:“……”

  这说法好生稀奇,他还以为,这个世界人人都以修仙者为尊呢。

  不过妇人显然没有解释这句话的打算,拉了男孩就要走。不料那小傻子却不肯了, 逆着他娘的力道,回头一把拽住姜朝眠的衣角。

  “吃、吃……要吃!”小傻子咧嘴笑着, 声音响亮地说。

  妇人恼怒, 一巴掌拍上男孩的后脑勺:“就知道吃!命都差点没了,还敢惦记陌生人的东西!”

  傻子终于吃疼, 眼泪瞬间飚了出来,张开嘴哇哇大哭, 但手里还倔强地攥着那片布。

  这下姜朝眠看不下去了。

  他拦住想继续打小孩的妇人,说:“大姐, 不过就是点糖糕,真不至于。给,这些都给你,拿回去慢慢吃。我不要你的命,也不要你的钱,什么都不要,别哭了。”

  小傻子生怕他娘又给他打掉,连忙接过东西往嘴里胡塞一气,咬到油纸都舍不得吐出来。

  “你——!”

  “兰妹子兰妹子,别动气,”灵宠铺子的老板闻声赶来,虚扶着妇人肩膀劝慰道,“这位仙君也是好意,小祺喜欢吃你就替他拿着吧。我们都看着呢,不碍事的……”

  那妇人涨红了脸,但终究是没再夺下儿子手中的糖糕,跺跺脚,牵着儿子快步走了。

  姜朝眠一头雾水,直到这对母子走远了,还怏怏地问伏商:“我看起来有这么像坏人吗?”

  少年摇头。

  不像坏人,像傻子。

  只不过比刚才那傻子看起来聪明些。

  大概也是一堆傻子里,最不讨嫌的那个。

  姜朝眠转念一想,也是,这小崽子可是一见他就粘上来了,甩都甩不掉,也没看他有过防范心,说明自己还是和蔼可亲的。

  遂安心。

  老黄在旁边笑道:“仙君你别多心,萧兰她不是针对你,只是因为儿子以前出过事……成了现在这样,所以才处处提防。”

  “她儿子出事,是和修仙者有关吗?”姜朝眠好奇地问。

  听她那语气,像是对所有修仙的人都恨之入骨。

  果然,老黄点了点头:“说起来,这事也是怨她运气不好。”

  萧兰和她的丈夫与绝大多数普通百姓一样,天赋平平,想迈过修炼的门槛都还差点火候。

  但他们却生了一个灵力出挑的儿子,赵祺。

  能踏上修仙一途,意味着从此将脱离世俗许多烦忧,顺带也提携庇护了家人,这对普通人家来说简直是天大的喜事。

  夫妇两人自然也很欢喜。

  他们原本的打算,是等赵祺长到五岁,就在附近寻个仙门送他去拜师,这样孩子修炼期间还能偶尔见上一面。这也是城里大多数人的选择。

  “没想到,小祺四岁那年,被一个云游至此的仙君看上了。”老黄说。

  那名仙君实力不俗,又十分喜欢赵祺,直夸他天赋异禀,乃是修炼的超世之才,送了他一大堆灵丹法器,还说要他带回去做自己的关门弟子,把门中所有的好资源都给他。

  说到这里,老黄叹了口气,“这两口子信以为真,一听说那仙君来自一个很有名气的仙门,远比附近这些小门小派好,当即动了心,想着远是远了点,还是儿子的前途更重要,就把小祺交给了那人。”

  现代人姜朝眠听到这种说法,立刻警觉要坏事。

  那个什么“仙君”,多半是人拐子。

  然而,事实比他想的还要糟糕。

  赵祺被那名仙君带走后,果然再没有回来过。

  时日久了,萧兰实在想念儿子,就撺掇着丈夫一起前往那仙君所说的仙门探望。

  哪晓得到了地方,萧兰拿着那人给的信物一问,人家根本不认。那仙门的人说,他们没收过这么个徒弟,门派上下也压根没有这么个仙君,最后将他们撵出了门去。

  萧兰这才反应过来,儿子是被人骗走了。

  她带着丈夫就从那仙门出发,沿途一座城一座城地走,足足找了七年。

  姜朝眠听得唏嘘:“那他们最后在哪里找到赵祺的?”

  “不是他们找到的,”老黄摆手。

  就在前不久,他们找儿子的最后一年,夫妇二人在一座深山中遇到了蛇妖,萧兰的丈夫不幸命丧蛇口。

  萧兰接连遭受重创,差点精神失常,但好在她那时候已经离家乡很近了。

  就在她浑浑噩噩往城中走的时候,在路边乞食的赵祺拉住了她的手。

  虽然赵祺已经离家多年,抽条成了半大小子,萧兰还是凭着强大的母亲本能认出了他。

  “这本该是件喜事,可惜,兰妹子把小祺带回家,才发现他竟然变得又疯又傻。”老黄叹息道,“而且他灵脉俱毁,再也不能修炼了。”

  小的时候,赵祺分明是个聪颖灵慧的娃娃。

  被那拐子带走后,不知道遭了多少罪,才会变成现在这样。

  萧兰不能想、不敢想,她是如何亲手把儿子送进火坑,葬送了他,也葬送了这个家。

  “大妹子现今脑子也有点那个,”老黄做了个手势,“你别怪她。她从那之后,就到处跟人说修仙不是什么好事……总觉得要是她儿子没这狗屁倒灶的天赋,他们一家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呢。”

  所以,老黄才会说她就是倒霉。

  无论是想把儿子送去修炼,还是让那“仙君”带走儿子,都不是萧兰犯的错误,因为几乎每个家庭都是这样做的。

  把孩子送入仙门也好,拜云游仙君为师也好,是大家再正常不过的选择。

  但从没听说有人落得这样下场。

  萧兰的故事,听得姜朝眠直犯恶心。

  比起现代社会把孩子当作财物的人贩子,这个带走赵祺的人,更像是把孩子当成某种物件用了。然后因为用坏了,没法修了,就像垃圾一样扔出来,任其自生自灭。

  他想起赵祺顶着那半边红肿的脸傻笑,心里堵得慌。

  “那人就再没出现过了?”他轻声问道。

  “是啊,身份是假的,目的是假的,什么都是假的,说不定连那张脸都是假的,我们这种普通人,上哪儿知道到底是谁呢?”老黄说着兀自进了店,最后只留下一句叫人毛骨悚然的话。

  “就算眼下那人站在萧兰面前,她肯定也认不出来的,只能认栽。”

  ……

  一刻钟后,伏商站在姜朝眠身边,蹙着眉尖看他。

  “你不高兴了。”

  伏商的语气中有九分自信,进而变成了十分困惑,“为什么?谁惹你?”

  姜朝眠说:“我没有不高兴……好吧,也不是不高兴,是觉得那个孩子很可怜。”还有那个杀人犯,很令人作呕。

  可怜?

  伏商回想起刚才他抓在手中那个小傻子。

  灵脉支离破碎,魂魄不全,应当是在同一时间遭受过巨大冲击,所以变成了傻子。

  这有什么好可怜的?只能怪他自己不够强大,没能承受住这种冲击。

  但奇异地,他想到了他那同样孱弱的人类。

  假如是姜朝眠被人变成了这样……

  伏商眼底骤然翻涌起戾气,还有狂妄的杀意。

  不可能。

  无论是谁想要动他的东西,他一定会先一步捏碎那人全身的骨头经脉,根本不会让他有这种机会。

  嗯,所以还是怪那小傻子不够强大,并且又没能找到一位像本尊这样强大的主子。

  少年这神奇的脑回路丝毫没有表现在脸上,姜朝眠一无所觉,一边走,一边好像在寻找什么。

  直到不远处传来一阵咯咯咯的傻笑,他才眼睛一亮,“还好,找到了!”

  伏商:“?”那不是刚才的小傻子?

  姜朝眠走过去,停在那名叫做萧兰的妇人面前。

  萧兰疲惫的眼神顿时变得更加警惕,她把儿子护在身后,死死瞪着他:“你还来干什么?!”

  她身后的赵祺居然认出了姜朝眠,却一点也无法与母亲共情,指着他笑得口水直流:“糖……糖、糖!”

  “兰姐,我没有恶意,”姜朝眠举起双手,“我是清风门的少掌门,叫姜朝眠。我刚才听掌柜的说了小祺的事,我……我这里可能有些东西,能帮到他。”

  这座小城离太清山不算远,正处于受清风门庇护的范围。是以萧兰不仅知道清风门,甚至当年若不是那“仙君”横插一脚,拜入清风门还曾是她的首要考虑目标。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姜朝眠搬出的这个名头,已经不足以完全消除萧兰的戒心。

  她的态度好了一点,稍稍放松了少许,依旧冷冷地说:“不需要,你帮不了他。”

  姜朝眠也不多言,拿出数十枚灵石和两瓶丹药放在萧兰脚边。

  他指着那些药道:“这些药都是强韧灵脉充盈灵力的,我平时也会吃。虽然它们不能帮小祺恢复到和从前一模一样,但多多少少总能替他修补一些,减轻痛苦。”

  “如果你不信,可以拿去请别的人帮你看一看,确定没问题了再吃。这药吃完了,若是你觉得还有用,可以再去买。前面不远处的临漳城就有卖,或者,你也可以来清风门找我。”

  听说能治儿子,萧兰动摇了。

  她不是没想过要给儿子治病,只是家中一贫如洗,她又一刻也离不开祺祺,压根挣不到什么钱去求药。

  但是,这人能信吗?

  “你为什么要帮我?”她不安地问,“我没什么可给你的,也不可能让你带走祺祺!”

  姜朝眠挠挠头,有点害羞道:“毕竟我是清风门的少门主嘛,帮助你们应该的。”

  萧兰一愣。

  “我爹作为门主,没有保护好你们,让你们遇到这种事,是他无能,我代他向你们道歉。日后若有机会,我一定把那人揪出来,将他绳之以法。”

  姜朝眠堂而皇之地拉踩姜万信,毫不心虚。

  萧兰长大嘴巴——

  “你说谁无能?”

  “我说我……”姜朝眠蓦地一噎。

  这中气十足又令人讨厌的声音,不是姜万信那个老贼还有谁?

  他转过头,姜万信站在他跟前看着他,金刚怒目,盛气凌人。

  他绽开一个讨好的笑容,嘴里说道:“爹,你来得正好。要不,你亲自跟兰姐道个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