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万信的目光越过萧兰, 落到她身后吸着手指头吃吃傻笑的赵祺脸上,停留片刻,便神色如常地收回了视线。

  “你在胡说什么?”他疾言厉色地呵斥姜朝眠。

  姜朝眠三言两语拣重要的情况说了, 然后一脸正气凛然道:“爹,您不是常说, 我们既入了修仙一道,享了天地灵气, 就理该承担起身为修炼者替天行道的责任吗?”

  “我一想, 您身为清风门掌门, 一向恪尽职守仁民爱物,要是知道了兰姐的遭遇,肯定会非常痛心自责。我作为少门主,有义务想您之所想,替您排忧解难, 把我们清风门的乐善好义发扬光大啊!”

  姜万信:“…………”

  姜万信被儿子一通吹嘘溢美之辞砸得晕头转向,死活没听出来,这事到底和他有什么关系。

  然而小兔崽子声情并茂演说了半日,嗓门之大, 吸引了周遭不少城民。

  包括苦主在内,这些人统统都用一种崇敬钦佩的目光看着他, 显然很为姜朝眠那番话所折服。

  如若他现在一一驳斥计较, 岂不等于当场打自己的脸,拆清风门的台?

  为了维护自己掌门人的形象, 姜万信只得顺着姜朝眠的话,故作姿态道:“如此, 吾儿说得不错,不枉为父平日对你的教导。”

  说罢当真上前, 对萧兰拱手道:“这位夫人,抱歉。此事是我们清风门失察,让你和孩子受苦了。”

  本来惊诧莫名的萧兰很快红了眼眶,积压数年的悲愤和委屈抑制不住地往外冒。

  她不是没想过要求助清风门。但一来这并非什么恶性盗抢事件,主要还是怨自己瞎了眼;二来,她听说这些仙门中人每回出动必是为了民生攸关的大乱,岂会管她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

  如今乍然听到这一番话,好像在外漂荡多年,终于找到了靠山。

  她伸出一双饱经风霜状如枯树的手,抖抖索索抓住姜万信,颤声道:“仙长……多谢仙长体恤……”

  姜万信的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掩去眼中嫌弃不耐的眼神。

  他刚想寻个借口脱身,姜朝眠又在后面伸长脖子朗声道:“兰姐你尽管把心放回肚子里,先前那是我爹不知道这事,现在他既然知道了,就断没有不管的道理。”

  “……像我爹这样的仁义君子啊,根本见不得有人受苦。别说是小祺往后的看病疗伤,就算你要让我爹替你找出凶手,那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反正我们清风门要钱有钱,要人有人!是吧,爹?”

  姜万信额角青筋一跳,刚想怒斥他莫要信口雌黄,只见那蓬头垢面的妇人拉着傻儿子,在他面前扑通一声跪下了。

  萧兰咚咚磕了两个头,悲声道:“还请掌门为我们娘儿俩做主!”

  周围人见状,议论纷纷。

  “兰嫂这回遇到清风门两位掌门,也算是苦日子走到头,要有福了。”

  “是啊,我以前可不敢随便去找这些仙门的人……没想清风门这么好!往后要遇上事,我也不怕了!”

  “对对对,会有清风门替我们撑腰!”

  姜万信:“……”

  姜万信恨不得现在就把姜朝眠那张叭叭叭的嘴给缝上。

  但他只能顺应民心,将妇人扶起,递给她一块清风门的令牌,“你拿着这块令牌,可到我太清山上来,届时会有人带你去给孩子治病。清风门也会……安排人手,替你查一查当年之事。只是事情过去太久,查起来很难,你别抱太大希望。”

  这已经很好了,萧兰痛哭失声,连连朝姜万信道谢。

  姜朝眠看着他爹火冒三丈却无法发作的背影,使尽浑身解数才憋住了笑。

  果然,要面子的姜万信一旦被当众绑上道德的十字架,想下来可谓是痴人说梦。

  他正得意,忽然感觉脸颊被人捏了一下。

  姜朝眠一个激灵,转头看去,白发少年正面无表情地收回自己的手,好像无事发生。

  “……你在干嘛?”他困惑地发问。

  伏商平静如一潭死水:“你脸上有只虫子,我替你捉走了。”

  姜朝眠摸了摸脸,哦了一声,对少年说了句“谢谢”。

  对嘛,就伏商那个闷罐儿似的性子,恶作剧是不可能恶作剧的,默默替人捉虫倒是他体贴的风格。

  伏商则盯着自己的手指,轻轻搓了搓,回味着刚才的触感。

  不知道为什么,方才看完人类的表现,他就很想这么做。

  而现在做完之后,还有点欲罢不能。

  啊,他似乎开始体会到,豢养一只人类的快乐。

  ……

  姜万信跟着姜朝眠回到客栈。

  其间他一言不发,连个眼神都没分给儿子和他身后的陌生少年。

  直到进了房间,他才怒气冲冲地摔上房门,沉着脸质问姜朝眠:“你出来多少时日了?为什么还不回家?看不到我传给你的讯息吗?!”

  姜朝眠闻言拿出传讯石,装模作样地对着上面快满溢出来的光芒吃惊:“啊,我都没看到呢。主要是在沽海太忙了,书院那边的事又刚处理完,我急着赶路,就没留意这个。”

  他一直和端木华保持着联系,知道他们在沽海收尾的进度,所以特意提前一点出发,打了个时间差。

  若是蓬莱的人结束得早,他大不了临时赶一点路,若是没有,他就带着伏商慢慢玩。

  就算姜万信去问蓬莱书院的人,也只会得到一样的答案,算起来,他们刚刚忙完。

  姜万信却冷笑一声,敲着桌子道:“赶路?你都走到这里了,为什么还要找客栈住下?”

  从这座小城到太清山,御剑只消两个时辰。马不停蹄的话,不用等到入夜,姜朝眠就能回到清风门。

  根本没必要在这里停留。

  姜朝眠没想到这老东西挑刺时脑子这么灵活,一时有点语塞。

  见姜万信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灵机一动,半真半假地装出为难状:“我……受了点伤,还没有完全恢复,所以想在这儿稍作休息。”

  听说姜朝眠受伤,姜万信的怒意丝毫不减,皱着眉头问:“不是说是个很简单的任务吗?为什么这也能受伤?是独独只有你受了伤,还是别人也这样?”

  姜朝眠听得直想笑。

  不关心儿子伤势也就罢了,大概还觉得他受伤丢人,先和其他人比较一番……姜朝眠毫不怀疑,姜万信甚至能按他们受伤的程度排个名次。

  原身有这种爹妈,不比他这个孤儿好到哪儿去。

  他故作茫然:“爹,你没听到书院的消息吗?”

  姜万信一顿:“什么?”

  “这次去的各家弟子都折了进去,还是蓬莱书院的青渊仙君带了书院的人来,才把大家救出去的。”

  听到所有人都众生平等地栽了跟头,加之有青渊的名头作保,姜万信确信这回任务的确不简单,脸色总算转晴了些。

  既然如此,沽海的事倒是可以慢慢再了解。

  他终于指着姜朝眠旁边的俊美少年,问:“他又是怎么回事?也是你管来的闲事?”

  伏商垂眼,冷冷看着那根手指。

  姜万信从少年的眼神中感觉到一股寒意,越发不满。

  什么东西?一个小屁孩,也敢这样瞪他。

  姜朝眠及时站过去,把姜万信的注意力拉回来:“不是,爹,这是我买来的灵仆。”

  “他灵力很不错,可惜没人教过他,什么都不会,”姜朝眠说,“不过就算这样,他在沽海的时候也救了我的命。我想带他回去,爹你没空的时候,他可以陪我练剑。”

  姜万信扫视伏商几个来回,看到了姜朝眠宣称“很不错”的灵力。

  比姜朝眠好一点,但好得不多。

  “你要找人给你当靶子,太清山上有的是,用得着去外面找这种歪瓜裂枣?”姜万信淡淡地说。

  许多仙门中的弟子都有灵仆,类似于现代社会的陪练,只不过灵仆地位比陪练低多了,说是人肉沙包也不为过。

  姜朝眠过去没有养,是因为他一向是由姜万信亲自陪练。

  他才是那个人肉沙包。

  “不,我就喜欢他。”姜朝眠说得简单粗暴。

  “如果是他的话,我觉得我会比以前更愿意花时间练剑。”

  伏商呆呆抬起头,看向他。

  人类在说什么?

  姜朝眠冲他偷偷眨眼,示意他稍安勿躁。

  果然,姜万信不觉得这话有什么问题,更不觉得儿子是对这个人有什么特别感情。在他看来,有偏爱的灵仆和更喜欢用某个法器是一样的意思。

  灵仆也是花钱买回来的一种器具。

  更重要的是——

  “你确定,有了他你会花更多时间练剑?”姜万信问。

  姜朝眠点头:“嗯。”

  “可以,说到做到,”姜万信道。

  姜朝眠松了一口气,这就算过关了。

  姜万信接着站起身,用不容商量的口吻道:“收拾东西,现在就跟我回太清山,我要看看你这段时日修炼的进展如何。别忘了,流霜剑你该突破第五层了。”

  姜朝眠:“……”

  草,忘了还有这事。

  胳膊拗不过大腿,姜朝眠拗不过他的狗爹。

  咬牙赶了两个时辰的路后,他顶着高挂穹顶的漫天星辰,站在了太清山的惊雷峰上。

  这里是清风门专门用来斗剑的场地,只有举行大型的对决时,才会到这里来。

  峰顶唯一的空地两边,俱是如刀削斧劈的耸立峭壁,黑沉沉地压向中间,如同两柄利刃横插下来,光是站在其下就叫人心烦意燥,恨不能一刀把它们砍平。

  夜里山巅的罡风刮过,卷起数百年来在这里决斗的人们留下的血腥气,更显严酷。

  十足十能激起人的战意。

  ……但眼下姜朝眠被激起的,只有昏昏的睡意。

  他赶了一整天路,本就腰酸背痛,现在又大半夜地被他发疯的爹拖到这里来。

  怪不得他们那个世界里,大家都管熬夜叫修仙局——仙人板板才熬得起!

  他要不是仗着自己如今修了点仙,就凭今天这个劳累程度,别说打架,就是打一局王者都能立马倒地嗝屁,历史重现。

  已经许久没在晚上加过班的姜朝眠打了个呵欠,睁着朦胧的睡眼,试图劝说姜万信。

  “爹,都这么晚,不睡觉对身体不好,要不先歇下吧。我又不会跑……明日我们再战。”

  姜万信压根不想听他的胡言乱语,只喝道:“拔剑。”

  “不是,我觉得……”

  不等姜朝眠说完这句话,姜万信陡然发难,手中长剑挟着山呼海啸之势,向他猛刺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