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虑到每个人多多少少都受了点伤, 姜朝眠也不急着走,带着伏商在客栈多住了几天。

  期间蓬莱书院的人来过几回,有时候是询问在翳灵山发生的事, 有时候是传达那位青渊仙君的意思,想要请他去和他们一起参加什么搜山行动。

  姜朝眠简直梦回前世休假还要被公司抓回去团建开会的惨痛经历, 只想装死。

  好在还有个端木华。

  端木华和他的志向不同,从一开始就是奔着蓬莱书院来的。姜朝眠征得他同意后, 干脆把这些事一股脑儿全塞给了端木华, 好让他多点机会和蓬莱书院的人接触, 争取留下好印象。

  捎带着也拯救一下自己。

  这日端木华在外面忙完,气喘吁吁跑回来找姜朝眠。

  房间里没有人,他熟门熟路上了屋顶。

  一看,姜朝眠果然躺在客栈顶上晒太阳。

  他手边放了一张小几,小几上摆着一壶茶, 两个杯子,琉璃碟里装着一盘晶莹剔透的灵果,还有几块点心。

  再看看青年本人,正阖着眼皮打瞌睡。他手上拿着一本翻开的话本子, 怀里搂着一只皮毛油光水滑的小猫,旁边还半卧着一个白发美少年……

  怎么说呢, 就有种误入骄奢淫逸的君王后宫筵席的感觉。

  察觉到有人来了, 姜朝眠怀中的猫和身边的人率先转过头,向端木华投来冷冰冰的目光。

  一人一猫频率完全同步, 威力直接叠了番。

  端木华喉头一哽,不由自主地放轻手脚, 试图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然而原地呆立了一会儿,端木华忽然想起来, 不对啊,他不就是来找姜朝眠说事的吗?

  他鼓起勇气,顶着两道凶猛野性的视线,颤巍巍地开口:“姜、姜姜、姜兄。”

  姜朝眠正梦见自己在公司开组会,恍惚中听见有人叫他,还以为是项目组那个讨人厌的leader在阴阳怪气,当即一个翻身站起来:“陈组我可比你小——”

  “啊!”

  姜朝眠一脚蹬在松动的瓦片上,整个人45度斜飞出去,眼看就要摔下屋顶。而且他睡眼惺忪,显然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端木华吓一跳,手中连忙掐了个凌空诀,谁知法诀才捏了一半,抬头再看,姜兄人都已经安然落地了。

  也不是落地,是落怀。

  身边白发少年长臂一伸,准确捞住青年纤瘦的腰肢,顺势把他拉到了自己胸前。

  端木华捏诀的手迅速缩回来,啪一声盖到自己眼睛上,老老实实捂起来。

  他怎么每次都来得不是时候?!

  姜朝眠扶着伏商的肩膀站稳,扭头惊讶地看向悬浮在半空中的端木华,“端木兄,你这是在干嘛呢?”

  端木华:“……”

  忘了手上捏着法诀,拍自己脸上了。

  端木华重新回落到屋顶上,嗫嚅道:“那个,姜兄,我是来跟你说沽海城的失踪案的。不过、不过如果你不方便的话,我就下次再……”

  “有什么不方便的?”姜朝眠奇怪道,“你坐,就在这儿说。喝茶吗?”

  他拿出乾坤袋,从里面掏出第三个杯子,倒好了茶放在端木华面前。

  端木华:“谢……谢谢。”

  他没敢往姜朝眠身边走,自觉绕到小几另一边坐下来。

  姜朝眠在客栈闭门谢客这几日,端木华跟着蓬莱书院的人,把这次的失踪案从头到尾捋了个八九不离十。

  “一切的源头,都是因为沽海城那条唯一的地灵脉。”

  端木华说,沽海城地处北境这种苦寒之地,修炼资源本就稀少,唯有这条灵脉还算不错,勉勉强强为这里的人们提供一个灵气运转的修炼环境。

  然而地灵脉中的灵力生成需要时间,这条灵脉又要供应周边几百里内数十座城池村落的修仙者,在经过几千年之后,它自然渐渐趋近枯竭。

  枯竭,意味着以后这里的修仙者,将不能再从地灵脉中受益。

  有天赋的新人要想入门修炼如同登天,现有的修炼者也将止步于此,停滞不前。

  这也是为什么,近百年来蓬莱北境这一带愈发凋零没落,百业萧条,就连土生土长的修仙人士也纷纷离开这里,另谋他处,更不会有外人来。

  而在这个以修仙为主业的世界里,没了修仙人士,许多行业都无法发展。

  更不用说像沽海这种山寒水冷的地方,经商种地就没一个适合的。

  “蓬莱书院也想了很多办法帮他们,但尤闻双……就是那个城主,还是一直都对书院很不满意。”端木华解释道,“尤城主怨恨书院没有把更多的资源分给沽海,又觉得书院对自己门下弟子偏心,却不顾他们死活。”

  眼看沽海城一天比一天衰落,尤闻双终于不想再寄希望于蓬莱书院。

  他决定要靠自己。

  尤闻双这个“靠自己”的法子,本质上其实是个“靠别人”的邪法。

  他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一个上古流传下来的禁忌阵法,发现不仅人能摄取地灵脉中的灵力,反过来也行。

  于是,灵力充沛的修仙者,成了他的目标。

  起先尤闻双并不敢轻举妄动,便先从自己城中的城民下手,挑选那些有灵力,但灵阶和实力都不太强悍的人,其中甚至还有从未进行过修炼的普通人。

  虽然在衙门的参与下,掳走这些人易如反掌,但和真正的修仙者相比,寻常沽海城民的这点灵力注入地灵脉,只能算杯水车薪,用处不大。

  直到失踪者的家属请来外面的散仙帮忙寻人,尤闻双的计划才逐步上了正轨。

  “他开始给最先被带走那批城民洗脑,告诉他们要么加入他的大计,为沽海城也为自己谋条生路,要么……就只能被当作填阵的渣滓,将自己化为修补灵脉的养料。”

  端木华咽了下口水,心有余悸道,“所以到后来……实际上至少小半个沽海城,都算是失踪案的同谋者。”

  像莫阿九那样,隐约知道自己哥哥并非真的失踪的人,肯定不在少数,甚至还有知道更多的。

  城中到底有多少人是被动的知情者?又有多少人是自愿的饵?

  他们是不是冷眼期待着蓬莱书院召来的这批年轻仙君,如同飞蛾扑火一般,投进他们挖好的陷阱里,充当他们重新烧旺地灵脉的柴火?

  姜朝眠听完,倒没有表现出太多的后怕,他只是问:“那蓬莱书院的人,现在准备拿沽海这些城民怎么办?”

  “那个青禾是提议要把所有人都查一遍,有问题的全都抓起来带走,不过被青渊仙君否决了,”端木华说,“他们最近好像在忙着找什么东西,所以青渊仙君说,这些不要紧的小事就不必费神了。”

  但沽海在蓬莱书院治下闹出这样的事,分明就是在打书院的脸,也不太可能就此轻轻揭过。

  更何况,前面有数批失踪者已经命丧注灵阵,如今尤闻双已死,总得有人为这些鲜血和性命负责。

  因此,所有直接参与过注灵计划的人,无论是被迫还是主动,都会被蓬莱书院带走,发配到远离大陆的大荒海外岛,去做十年苦力。

  “另外,翳灵山地下那条灵脉也被书院收回去了。”端木华说。

  姜朝眠一愣:“收回?什么意思?”

  在尤闻双一通骚操作之后,沽海的地灵脉居然当真充盈了不少,若是到此为止,那无论这位尤城主本心是不是为了沽海的城民谋福祉,也多少算是为他们做了一点事。

  只可惜——

  “听说书院的长老们觉得,这灵脉的灵力来路不正,不能再归沽海城所有,”端木华挠挠头,“所以……他们把灵脉没收了。”

  设了几个法阵,将脉中灵力尽数引到了别处,一点也没有留给沽海。

  据说,这就是惩罚。

  “竹篮打水一场空啊……”姜朝眠喃喃道。

  “嗨,谁说不是呢,那个城主也太坏了!这下可把沽海的人害苦了。”端木华义愤填膺地跟着念叨了两句。

  “哦,我还听说,那个抓你的盛捕头死了。青渊他们的人都没动手呢,好好押着人,不知道怎么回事,从山里出来才稀里糊涂发现他没气了。你说,这不是报应是什么?”

  一旁假寐的白发少年闻言轻轻一动,撩起眼皮往姜朝眠脸上一瞥。

  见青年那张白生生的脸上没什么多余的情绪,他才又心安理得地闭上眼。

  端木华走后,姜朝眠没了喝茶晒太阳的心思,带着挂在脖子上的白色猫猫条,回到房间。

  伏商如今对人类的心情能略知一二,见他那副神色,便跟在身后开口问:“怎么了?”

  那傻子刚才来说的,不都是好事么?怎么这么个表情。

  姜朝眠在桌子旁坐下来,摸着下巴眉头紧锁,“唔,没什么。”

  伏商对他这种敷衍的态度很不满意,走到他面前蹲下来,眼睛一眨不眨望着他,大有“你不说我就一直这样看着你”的打算。

  伏商觉得自己这眼神非常有威慑力,必能征服人类,事实上,他也的确征服了人类——

  少年这又呆又倔强的模样,跟小猫咪眼巴巴讨食没什么区别,姜朝眠一颗心被萌得化成一滩春水,软绵绵的,什么都愿意说。

  “我只是在想,这次的事件里,好像除了蓬莱书院,谁也没讨到好处。”姜朝眠慢慢道。

  干坏事,没得到好处是罪有应得。

  可是算起来,蓬莱书院也没做什么大事,收获是不是太多了一点?

  打头阵的,冲前锋的,都是其他仙门的弟子……要不是最后的法阵爆炸,青渊青禾一行人简直就像来捡漏的。

  就连尤闻双的死,也是他自作孽不可活,并不是他们的功劳。

  再多揣测一点,尤闻双先前那些小动作,蓬莱书院当真完全不知道吗?

  还是说,正好将计就计,借他的手修复那条枯竭的灵脉,然后据为己有?

  姜朝眠说完这些话,有点不好意思地搓了搓脸。

  “不过这些都是我的瞎猜,也不是说人就那么坏啦。我随便一说,你随便听听。”

  在复杂的职场摸爬滚打好几年,这些都是很常见的坑,他多踩了几回,长点心眼也正常。

  只是对上少年那双明澈剔透的眼睛,难免会觉得自己小人之心,怕教坏小孩……

  “哥哥,你好聪明。”

  少年眼中遽然一亮,仿佛有星子坠入其中,“原来是这样。”

  果然,本尊就知道,那群蝼蚁没安什么好心!

  可惜了,若不是那姓闻的意图随便沾染他的所有物,他还真心想助他一臂之力,把这些蝼蚁永远留在山腹中。

  “……”姜朝眠本来还想费力解释一番,但面对对方崇拜的星星眼,又实在有点狠不下心。

  最终他只是含含糊糊害羞道:“……一般,一般。”

  “对了,”姜朝眠抚摸着馒头的背脊,开口对伏商道。

  “我还没有正经问过你,你愿意同我回清风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