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不怕地不怕, 捧着一颗想要杀光全世界的红心的凶兽梁渠,第一次切切实实感受到了后背冒出的凉意。

  他站在原地,手脚僵硬, 直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人类,嘴唇缓缓翕动几次, 却没有发出声音。

  被发现了。

  所以人类要离开了吗?

  那他现在是应该打根链子把人拴起来,还是……在他逃掉之前, 干脆杀了他?

  而姜朝眠貌似神情严厉地瞪着他, 实际上内心想的是:

  天呐!他从来没见过小伏这副呆头呆脑的样子!跟网上那些犯了错就可怜巴巴对着主人讨饶的小狗有什么区别?那么可爱!!

  谁能忍心责怪一只小狗……

  不不, 醒醒,小孩说谎不能惯着。

  他清了清嗓子,强迫自己从可爱攻击中清醒过来,“法阵爆炸的时候,我还没全晕呢。我感觉到有人带着我飞出去了, 是你吧?”

  要违反牛顿第一定律,只靠力气大可做不到。

  话说到这份上,伏商知道自己再也遮掩不住,惶惶之下往前紧赶了两步, 似是想把姜朝眠先抓到手里。

  然而人还没碰到,他忽觉喉头涌上一股腥甜, 踉跄半步, 呕出一口血来。

  “——小伏?!你怎么回事??”

  姜朝眠被吓得脸都白了,哪还顾得上扮演威严家长, 一个箭步冲上去把人扶到怀里,一叠声地问:“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怎么会吐血呢……之前受伤了吗??”

  伏商抬头, 看着青年脸上抑制不住的焦急和关心,突然又开窍了。

  他顺势抓住姜朝眠的手臂, 低低地说:“哥哥……别走。”

  姜朝眠懵了:“走什么?我没说走啊??你先别说话了,还在流血呢!”

  伏商的嘴唇惨白,衬得唇角鲜血愈发刺眼,他手忙脚乱伸手替他擦了擦,又把刚才的药瓶子打开,抖出最后一粒聚灵丹塞进伏商嘴里。

  “还好还好,还剩了一颗,”姜朝眠额头都沁出一层细汗,“你乖乖的别动,啊,我这就带你回去。”

  姜朝眠把馒头往胸前衣襟里一塞,召回流落在外的流霜,让少年一手搭在自己肩上,一手揽着他的腰,御剑往城中飞去。

  他太心慌意乱,甚至没发现小白猫这回听话得离谱,就这么扒在他胸前,一动也没动过。

  伏商身量高,体重却比想象中要轻不少,姜朝眠没费多少劲就带着他回到了客栈。

  他把伏商送到床上安顿好后,急急忙忙要出去替他寻大夫,伏商却抓着他不肯松手。

  “哥哥,你要去哪儿?”伏商执拗地问。

  姜朝眠哄道:“别闹,我去找医仙来,你都吐血了,肯定受了很重的伤,只吃药不行的……”

  伏商不肯松手,“我没事了,真的。你别走。”

  吐出那口淤血后,他其实就已经好了很多。

  不过,他从刚才那一瞬间的开窍中学乖了。

  他能看出来,人类是见他受伤了才急成这样,连生气质问都抛到脑后。那是不是说明,只要他一直这么可怜,人类就不会舍得离开他?

  所以他老老实实维持着“虚弱”状态,任由姜朝眠随意摆弄他。

  但要他现在放对方离开他的视线,当然不能接受——

  万一途中人类没看着他,忘了他这么可怜,又反悔了呢?

  想到此,伏商的眸色深了几分,垂下眼睫道:“哥哥,我是骗了你,所以你……生气了吗?”

  他的手死死拽住姜朝眠的衣袖,用力到青筋浮起,骨节凸显。

  姜朝眠怔了怔,这才联系起上下文,反应过来伏商为什么不让他走。

  他在床边坐下来,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伏商。

  那张俊美到找不出一丝缺憾的脸上依然面无表情,他却听到了几乎称得上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小崽子在紧张。

  姜朝眠忍着笑,非常严肃地叫了少年的全名:“伏商,那你现在告诉我,你为什么会有灵力?”

  这个问题不难,伏商在回来的路上来来回回准备了很多遍,他忙道:“是天生的。”

  伏商说,其实他之所以会被视为不祥,撵出沽海城,不只是因为发色和被魔怪吃掉的双亲,还因为他有着十分强悍的灵力。

  “有灵力怎么了?”姜朝眠觉得这理由太扯淡,“有灵力不应该是好事吗?这只能说明,你可以走修炼这条路啊?”

  “可我本来不应该有灵力。”伏商说。

  人体的灵脉和灵力在很大程度上都是代代相传,这也是为什么姜家努力想振兴清风门而迟迟不得——

  用科学的话来解释,就是基因决定了上限。

  伏商的父母都是再普通不过的普通人,伏商幼年期也一直是个普通小孩。可偏偏在他一个人从魔怪手中活下来之后,就突然有了与他本身全然不配的灵力。

  “所以他们都说,我的灵力来路不明,说不定是用什么邪法培养出来的,妖力。”

  伏商看着姜朝眠,眼睛里露出一抹怯生生的意味,“我不知道我被魔怪抓走后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这种力量怎么来的。我平时尽量都不用它,除非……发生很紧急的情况。”

  “如果、如果哥哥不喜欢,我以后也不会再用了。”

  伏商编的这个故事,他自认为没什么漏洞。

  他解释不了灵力的问题,那就告诉姜朝眠,他确实没法解释。

  而他虽然说了谎,但这故事中也不全是谎言。

  毕竟梁渠的妖力的确是天生天长的,也的确为人忌讳,就连他本人,也当真是人人得而诛之的邪物。

  如伏商所料,姜朝眠听完这些,果然没有露出怀疑的表情,也没有再生气。

  他的心跳刚慢下来一些,就被人类捉住了手。

  人类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一字一句说:“我没有不喜欢。力量是你的,只要你需要,任何时候都可以用。”

  “无论它是怎么来的,都不是你的错。力量就是力量,它和一把刀,一柄剑,没有什么区别,也没有善恶之分。用它的人是什么样的,它就是什么样的。”

  姜朝眠最后抬起手,很温柔地摸了摸少年的头,“而且,你是为了保护我才使用了灵力,我怎么会生气呢?我谢谢你还来不及呢。”

  伏商呆呆地看着面前的青年,只觉得腔子里的那颗心脏重新疯狂地跳动起来,比之前还要快。

  它依然抽得紧紧的,却和先前的紧张不一样。

  而是宛如整个泡进了热水中,又烫,又软,让他手心发热,双眼发红。

  这是什么感觉?好像从来没有体会过。

  姜朝眠见他神色不对,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话都听懂了吗?现在相信我真的没有生气,把你丢下一走了之吧?”

  伏商回神,耳朵有点热:“……嗯。”

  姜朝眠又认真道:“这种事你不想告诉别人,我理解的。你放心,我不会像沽海那些人那样看你,在外人面前,我也会替你保守这个秘密。我拿你当弟弟,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你可以信任我吗?”

  伏商凝视着姜朝眠的脸庞。

  梁渠怎么可能信任人类?

  如果不是因为人类,他们梁渠一族,根本不会走向灭亡,不会只剩他一个……

  “可以,”鬼使神差的,伏商答应了。

  姜朝眠满意地点点头,为自己顺利解决一次青春期孩子教育问题感到骄傲。

  “没有别的事瞒着我了吧?”姜朝眠问,“以后就不可以骗我了哦?下次再说谎,我可就要生气了。”

  伏商迟疑了一下,“没有……了。”

  姜朝眠粲然一笑:“好,拉勾。”

  少年学着姜朝眠的样子,伸出小拇指,勾住了他的手。

  一直趴在姜朝眠肩膀上的馒头也站起来,撒娇似地偏过小脑袋蹭了蹭他的脸,毛茸茸的大尾巴卷上他的脖子,不肯放开。

  好像生怕两人的互动把它落下了。

  姜朝眠舒出一口气,起身,然后再次被少年拉住了衣角。

  “……”怎么跟馒头一样粘人?

  他头疼地转身,“我不是要走,是你的伤势还需要请大夫来看……”

  伏商开口道:“我没事了,真的,我刚才可能就是灵力使用过度,现在吃了药,已经好多了。”

  姜朝眠狐疑地看他:“当真?”

  伏商点点头,看上去分外乖巧。

  姜朝眠摸了摸下巴,猛地把脸凑到伏商面前,盯着他的双眼,问:“小伏同学,你老实交代,你刚才吐那一下血,是不是犯了错,故意卖惨呢?”

  伏商:“……不、不是。”

  伏商:“……”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结巴一下,为了找回自己身为凶兽的尊严和气势,又肃然重复了一遍:“不是,是血自己要出来的。”

  姜朝眠:“……噗。”

  这画面落到姜朝眠眼中,就跟馒头在他面前张牙舞爪,以为自己是一头凶猛狮子,实际上只是扒着小肉垫,发出一声融化人心的奶喵叫一样。

  可爱得让人想rua秃他。

  为了不让青春期的少年更加尴尬,姜朝眠假装咳了两声,用手捂着嘴挡去笑意。

  “好吧,那先观察观察,看看后面还会不会不舒服。”姜朝眠站起来,“你在这里休息,我下去买些吃食上来。”

  说完还补充了一句,“不走远,放心。”

  这一次,姜朝眠总算成功从粘人精身边脱身。

  姜朝眠走后,伏商盘腿坐起,在床上静默调息。

  关于吐血这件事,他没有说谎,也不是卖惨,他身上的伤是真真切切存在的。

  但并不是被别人所伤——

  是因为近两日妖力的消耗过于频繁,千年前在他体内埋下的咒钉再度发作,加上他刚才一时情急,控制不得,才会受到重创。

  伏商花了一些时间,终于再次把这些吸食妖力的小玩意儿压制回去,面色又变得苍白起来。

  他眼眸中带着隐隐的血色,冷漠地看着暂时沉睡在自己灵脉深处的数百枚咒钉。

  这些东西一日不除尽,他就一日不能恢复过去巅峰期的实力。

  这段时间在外面没有机会,也只能等回了太清山,再慢慢解决。

  不过姜朝眠刚才说什么……卖惨?

  惨是可以卖的吗?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

  所以如果他继续把自己的“惨”卖给他的人类,下次可以换来什么?

  伏商兴致盎然地盘算起来。

  ……

  沽海城另一处客栈中。

  青禾正不满地向青渊抱怨:“师兄,那个叫姜朝眠的,对我们蓬莱书院没有一点尊重。依我看,他根本就是偷奸耍滑,胡作非为,算什么好苗子?”

  “青禾,你个人情绪太重,已经影响你的判断了,”青渊说,“这不是聪明的行为。”

  他的口吻淡淡的,却带上了训诫的意味,青禾只得悻悻住口:“是,师兄教训得是。”

  青渊并不在意他的态度,平静地吩咐道:“将手上所有人都派出去,彻查搜查整座翳灵山。”

  “是……为什么?”青禾困惑道,“尤闻双手下的人,我们都抓完了。”

  “不是找他的余部,我是要确认另外一件事。”

  “在翳灵山时,师父给我的那枚困妖铃动了。”青渊站起身,把刚写好的讯息传给自己的师父。

  青禾:“什……么?”

  青渊面色沉重:“你知道的吧?那铃铛,只会对梁渠的妖力有反应。”

  “明明梁渠就镇压在金鳞陂下,为什么妖力反应,会出现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