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生,二回熟。

  到了第三回都不需要做心理准备,高傲的凶兽开始在装可怜这件事上得心应手,渐入佳境。

  “小时候的事,我不记得了。”伏商低下头,“我……害怕被人发现,怕他们打我。只有天快黑的时候,才会蒙上脸进城换东西。”

  嗯,梁渠一族绝不低头,和他现在跟人类虚与委蛇一点不冲突。

  一切都是为了复仇大计。

  少年的脸被斗笠掩去大半,看不见表情,只露出一个微微绷紧的下颌,和半截修长后颈。

  姜朝眠莫名嗅到了委屈的气味。

  他忍不住歉疚起来,开始反省自己对伏商的态度是不是太严苛了。

  毕竟两人都孤男寡男地睡过一间房了,假如对方真有歹心,自己还能活到现在吗?而且人家为了救自己还受了伤,伤总不会是假的吧?

  “没事没事,”他赶紧拍着伏商的肩膀哄道,决心以后都当一个好哥哥,“哥带你玩,谁敢欺负你我帮你揍他。走,我们找个戏楼子听戏去!”

  “等……”伏商垂死挣扎一下,“失踪……案……”

  然而姜朝眠已经兴冲冲去向摊主打听好了地方,回过头来牵他的手:“走啊,跟紧我。万一昨天的坏人再来搞偷袭,我才好保护你。”

  姜朝眠拿出特种兵旅游的气势,在前面走得虎虎生风。

  伏商跟在后面垂着眼眸,死死盯住那只扣在他手上的玉白腕子。

  他被剑捅过,被锁链穿过,也尝过噬骨血的咒钉和焚皮肉的地焰……但不由分说被人捉住手,并且还像头牛似的被生拉硬拽拖着走,绝对是头一遭。

  怎么说呢?伏商现在有点困惑。

  这和他兽身时不一样。

  兽身时,他允许姜朝眠对他的所有放肆揉捏,是因为自己从中获得了舒适感。那只不过是允许奴仆为主子服务,替他放松身体。

  而现在,这种行为无论从哪种角度都说不通,没有必要,并且充满忤逆。

  伏商觉得自己好像理应生气,应该把那只冒犯的手砍下来,做成标本挂在人类胸前,好警告他不要再犯。

  而事实上,他目不转睛地盯了大半天,只觉得那段腕子莫名顺眼,从上面传来的体温也令人惬意。

  他说,“保护你”。

  从来没有一个人类说过这样的话。

  不自量力,狂妄自大,有一股特别的……傻气。

  伏商想起很多年前,他才出生不久,母亲将他叼在口中,站在他们的洞府外,看着下面散落的大大小小的城池,星罗棋布。

  几乎每座城池都有焚香的青烟升起,倒映在他灿金色的瞳孔中,冉冉飘向他们。

  母亲说,那是人类在祈求他们的庇护。

  伏商的眼神重新变得晦暗起来。

  对,人类这样充满谎言和虚伪的族群,不配得到庇护。

  即便得到了,也只会贪婪地索取更多……

  “给。”

  一串裹满五颜六色糖浆的灵果突然戳到伏商面前,晶莹剔透,散发着浓郁的蜜香。

  “你快尝尝,老板说是沽海的特产,”姜朝眠举着竹签子,眼睛里闪动着欢欣的光,“你把这个吃完,我再去买别的。你看,那边还有好多小吃!”

  人类这是在供奉他?

  伏商沉默地接过来看了看,疑惑道:“……顶上怎么少了一个?”

  姜朝眠抹掉唇角的红色浆汁,笑眯眯地说:“哦,我刚才尝了一个。你别介意啊,我是用手摘下来的。”

  说完小声咕哝道:“就是太甜了,我得少吃点,抗糖可是很重要的。”

  伏商:“抗……唐?”

  姜朝眠摆摆手:“你尽管吃,你还年轻呢。老板……主人家!那边的是什么?……算了不管了,给我每样包一袋,嗯,家里弟弟长身体,能吃完!”

  伏商拿着被他丢下的灵果串子:“……”

  果然很贪婪!

  沽海最大的戏楼就在街口,看得出曾花了大价钱,那些富丽堂皇的装饰经过术法加持,历久弥新,只是透露出一股破败的气息。

  楼中再没有往日的宾客盈门,冷清得像要关门大吉。

  一楼的戏台子前本是最好的位置,如今只七零八落坐了三两桌客人。姜朝眠看了看,一个嗑着瓜子的老爷子独自占了一桌,三个吊儿郎当的年轻男人坐在正中间,然后就是他们俩。

  他选了个中间靠右的位置坐下,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穿着跑堂的衣服,过来给他们倒了两杯茶水。

  姜朝眠掏出一枚灵石递给她,那小姑娘吃惊地抬头:“公、公子,您这是要包场?”

  “不不,不用,你把你们店所有好吃的好喝的都给我来一份,再给我点两台你们以前最火的戏。”姜朝眠说,“剩下的就赏你了。”

  “好嘞,谢谢公子!您等着,阿九很快就来!”

  小姑娘原先有些恹恹的脸笑起来,收了灵石,手脚麻利地把那两杯粗茶往怀里一揣,风一阵跑去给罕见的大客户换茶了。

  嗑瓜子的声音一直没停过,老爷子跟着曲调摇头晃脑,沉醉得很,压根没发现来了新客人。

  而正中间那一桌,为首的男人听见动静,转头看了姜朝眠一眼。

  姜朝眠没留意,他的注意力全在戏台子上,一边从袋子里往外掏吃的,一边听得津津有味。

  自称阿九的跑堂小姑娘很快重新端了一个大盘子朝他们过来,上面瓜果水食一应俱全,食具也显得精美许多。

  经过中间的桌子时,她似乎是怕上头的东西晃出来,刻意绕行了一些,想离那桌客人远点。不防桌子下突然伸出一只脚,往她面前一绊——

  “啊!”

  姜朝眠被这惊呼吓一跳,紧接着就听见稀里哗啦一大串东西摔碎的声音。

  定睛一看,那小姑娘手中的木盘砸在地上,茶水四溅,灵果滚到他的脚边。

  小姑娘倒是没摔跤,被人扶着……不,与其说是扶,不如说是被人控制住了。

  男人钳制着她的腰,不顾她涨红了脸在怀里拳打脚踢,脸上笑得流里流气:“阿九啊,怎么这么不小心?要不是哥哥我好心捞你,你就要跌个狗吃屎了。看看,为了救你把我裤脚都弄湿了,今天拿回去给我洗了吧?”

  阿九咬着牙,抬手猛地肘击男人下巴,趁他痛叫时挣脱出来,“呸!下流胚子!姓孙的你等着,等我哥、我哥回来一定打得你满地找牙!”

  “臭婊子你别给脸不要脸!”男人揉着脸暴跳如雷,“要不是你哥失踪了老子看你可怜,你以为孙哥我看得上你?等你哥回来?哈!这些人说不定早死了!你他妈现在从也得从不从也得……啊!”

  男人的手才伸到离小姑娘脖子几寸的地方,一道带着冰霜的剑光闪过,眼看他那只多余的手臂就要化为掉落的零部件。

  不过电光火石间,他被人一脚踹了出去,头撞在了戏台子边缘,惨叫也是这么来的。

  痛是痛了点,好歹手保住了。

  姜朝眠一击不成,收剑回鞘。

  挡住他剑的人长了张不认识的脸,但看穿着明显是哪家仙门的弟子,应当也是应蓬莱书院的召唤而来。

  “你拦我干什么?”姜朝眠问,“看不见这狗东西想欺负人姑娘吗?”

  对方带着傲慢睨了他一眼,“你就是清风门那个顶撞青禾仙君的姜朝眠吧?你自己游手好闲,请不要影响我们做正事。”

  姜朝眠没听懂:“你的正事是指替地痞流氓撑腰?”

  那名弟子一脸的“你真无知”,鄙夷道:“你懂什么?莫阿九的哥哥失踪,说不定下一个就是她,任何接近她的人都可能与失踪案有关。我现在奉命盯梢,你这样胡乱插手,只会扰乱我的视线。”

  姜朝眠听明白了。

  名叫莫阿九的小姑娘是饵,他们想用她钓出幕后之人。

  所以,在这小姑娘真正失踪之前,无论“鱼饵”发生什么,这位仙门弟子都准备袖手旁观,顺其自然。

  姜朝眠冷笑一声,把莫阿九拉到身后,对着那边歪歪扭扭爬起来的男人道:“滚。”

  “我说了,你不能……”

  “你也滚。”姜朝眠对那想阻拦的仙门弟子不客气道,“就你这智商,连是不是和失踪有关都分不清,还盯什么梢?盯潲水桶去吧你!”

  那弟子自诩出身名门正派,从没跟这样撒泼放刁的人打过交道,当即气得拔出剑来,要和姜朝眠决一胜负。

  可他提剑提到一半就僵住了。

  因为在姜朝眠身后,那个戴着斗笠一声不吭的人抬起头来,静静地看着他。

  对方身上明明没有灵力波动,他却仿佛被那深渊般的眼神钉在原地,一股濒死的战栗直冲脑门。

  很危险,会死的。他的本能在身体深处这样叫嚣。

  ……

  人走了,姜朝眠收起剑,转身得意地对伏商道:“看吧,有我在,不用担心有人敢欺负你。我会把他们都撵走。”

  伏商拉了拉斗笠:“……嗯。”

  “多谢恩人!”莫阿九用手背胡乱抹了把脸,走过来就要给姜朝眠跪下磕头。

  姜朝眠吓得一把扶住她:“小事小事,阿九姑娘别这样。唔,我刚才听那狗东西说,你哥哥也失踪了?”

  莫阿九点点头,低声道:“是。”

  “那你为什么觉得……哥哥还会回来?”

  姜朝眠不是故意踩对方痛处。

  只是刚才旁观她神色,他发现这小姑娘跟那姓孙的狗对骂时,说到哥哥撑腰眼中只有气愤,并没有什么失去亲人的悲伤和恐慌。

  好像对自己的话非常笃定,而不仅仅是吓唬对方。

  莫阿九闻言,却犹豫了片刻,道:“我……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哥哥不会就这样丢下我不管的。无论有多难……他都一定会回来找我。”

  说完,她对姜朝眠深深鞠了一躬,转头跑掉了。

  姜朝眠挠了挠头,这小姑娘的话其实没什么问题,可他总觉得哪里有点奇怪。

  “算了,反正有那个书院派来的傻子一直跟着她,我一个菜鸟瞎操什么心呢。”

  姜朝眠也懒得再理会,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可惜道:“好好一出戏,糟蹋了。伏商,走,我们去别处逛逛。”

  “这位仙君似乎身手不太好啊。”

  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还伴随着绵延不绝的喀嚓喀嚓声。

  姜朝眠转过头,好奇地望向戏楼中另一位客人:“大爷,您说我吗?”

  老爷子吐出两片瓜子皮:“对啊小仙君,平日里还是莫要随便动用灵力的好,打不过哟。”

  伏商眼神一寒。

  什么东西?也敢越俎代庖,教育他的仆从?

  谁知姜朝眠一点不生气,笑道:“嗨,您说得对。总有人要当废物,为什么不能是我呢?”

  伏商:“……”

  老爷子:“……”不他不是那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