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因为房中多了陌生人的缘故，地板又实在很硬，第二天早晨姜朝眠没能再享受一个完整的懒觉，早早就醒了。
他把怀中还睡着的馒头轻推到锦被堆中，蹑手蹑脚走到床边，想看看昨日救回来的那位伤患恢复得如何。
撩开床帘，少年静静平躺着，一抹朝阳的淡金色光芒投在他挺拔的鼻梁上，脆弱又美丽，像童话里的睡美……王子。
就是脸色苍白了些，应该还是昨天失血太多，今天叫两份炒猪肝给他补补。
姜朝眠盯着那张脸盘算了一会儿，正准备把床帘放回去，忽然如遭电击一般，僵在原地。
等、等等，好像有哪里不对。
他忍住背脊上不停叫嚣的毛骨悚然，仔细把眼中所有景象捋了捋，终于发现，到现在为止，对方的胸膛连一丝起伏都没有过。
“不会吧……”姜朝眠哆哆嗦嗦，把手指伸到少年鼻尖下面，努力感受是否有温热的气流喷出来。
……还真没有。
姜朝眠脸色唰地一白，伸手开始用力摇晃少年的身体，一边大喊：“伏商？！伏商！你怎么了快醒醒！！”
完了，好好一个孩子，为了替他挡飞镖，给害死了。
锦被中，白猫的金瞳猝然睁开。
……完了，忘记在人身中留一缕神魂。
身后白光闪过，宛如幽灵，转瞬即逝。
床上的白发少年猛地睁开眼睛坐起身来，当即把姜朝眠吓得大叫一声，朝后面仰跌过去。
多亏伏商眼疾手快，一把捞住他的腰，才让他侥幸躲过了坠床的惨剧。
不过捞完之后，伏商并没有马上放开他，而是保持着现有的姿势，手指合拢，动了动。
咦。
这感觉，好奇妙。
这么想着，那只手仿佛产生了自我意识，又自动自发地捏了两把。
……伏商好像突然就体会到，姜朝眠为什么每次都爱把他从头揉到尾。
好像是挺舒服。
姜朝眠才经历了虚惊一场，半边身子都是麻的，无暇顾及那双偷偷作乱的手，而是焦急地抓着伏商问：“你……你没事吧？你现在什么感觉？你知不知道刚才你都没气了？？不行不行，我得带你去找郎中看看……”
伏商依依不舍地停下手，改为扶住对方肩膀，“我没事。”
为什么他的仆人胆子总这么小？看来得找机会多锻炼锻炼。
“没事？没事怎么会那样，连呼吸都没了？”
姜朝眠现在的脸看起来比伏商还白上几分。
对方可是因为自己受的伤，如果就这样丢了性命，那他这辈子都要背负着愧疚生活了，那还怎么保持心理健康，长命千岁？
伏商无法，把上半身脱个精光，三两下扯开绷带，露出伤口道：“你看，没事。”
说完又心不在焉地多敷衍了一句：“你刚才肯定看错了。”
他无意识搓了搓手指，注意力还停留在指尖上挥之不去的触觉。
不知道以前他们的家族中有没有豢养人类的习？是不是可能曾经养过，只是他不知道？
姜朝眠：“……”
他安抚地拍了拍胸口扑通跳的心脏，木着一张脸把绷带重新缠回去，末了替伏商拉拢衣襟。
“以后不要随随便便在人前脱衣服，也不要这样随便暴露伤口。”他苦口婆心，有种单亲妈妈彻夜辅导小学儿子奥数题的疲惫感。
好在伏商顶着那张脸，眼神天真如稚子，让人暂时还不舍得大板子打他手掌心。
“对了，昨天伤你的飞镖呢？给我看看，我去想办法查一查，到底是谁在搞鬼。”姜朝眠看到伏商身上的伤口，危机感又重现心头。
他懒归懒，但事关自己的人身安全，不弄清楚就会永远提心吊胆。
孰料伏商没心没肺摇头：“不知道，丢了。”
姜朝眠：“…………”
我不气我不气，气出病来无人替。
“怎么会丢了？！你昨天不是还拿给我看了？”姜朝眠的声音忍不住稍微大了一点。
“嗯，然后就丢了。”伏商毫不心虚，甚至一脸无辜地问：“留着干嘛？”
姜朝眠做了几个深呼吸，默念数十遍“他还是个孩子”“他没有常识”，最后妥协道：“……算了，丢了就算了。”
通过飞镖查背后的人也只是一种可能性，更大的可能当然是什么都查不出来。
姜朝眠转身抱起馒头，摸着猫问道：“饿了吗？”
伏商摇头，摇完头想起自己如今的普通人身份，又点点头。
他记得姜朝眠出门前往乾坤袋里塞了十好几条打理过的雪魄鱼，袋中时间停滞，那鱼必然和初时一样新鲜，可以勉强一吃。
然而姜朝眠却并不给他这个勉强的机会，往桌上丢了两块灵石，“回头我让掌柜的送点吃食上来，你要有想吃的也可以去买，不过你身上还有伤，最好还是多在房里休息。”
紧接着，伏商眼睁睁看姜朝眠取出雪魄鱼，又拿出他以前在太清山吃饭的两只玉碗，一只装水，一只放鱼，摆在他的另一具壳子面前。
伏商：“……”
“馒头，开饭啦，”姜朝眠的眉梢眼角都带着他熟悉的温柔笑意。
是冲他的，但好像又不全是冲他的。
大概是伏商的眼神太过炽热复杂，就连姜朝眠都有所察觉，抬头一本正经对他解释道：“呃，这鱼……是猫粮，专给我家猫吃的，人不能吃。”
伏商：“……”
很好，他的人类也会说谎，不愧是这个狡诈种族的本能。
姜朝眠哪里想得到还会有人妄图和小猫咪抢食，解释完便神清气爽道：“我等会儿要出门逛逛，你就在房里好好休息吧。”
伏商终于把眼睛从鱼身上拔出来，起身硬梆梆地说：“我也去。”
“你有伤在身，就别去了，”姜朝眠会错意，“别担心，你在这里应该比跟着我安全，毕竟那镖是冲我来的。等会儿我给你留个结界，保证不叫人再伤你。”
但少年不听，仍然固执道：“我要跟你去。”
这回的事有蓬莱书院插手，伏商化为人形跟着姜朝眠，原就是要想去搅这些人的局。假如途中能碰上那些臭虫，再痛痛快快杀几次，就更好了。
所以人类既然要调查这件事，那他去哪，自己就去哪。
姜朝眠不理解，也不惯着他：“不行，你这样出去，万一有什么我可护不住你。你看看我们馒头，也是自己一个猫待在房里的，多乖，是不是？”
少年实在太像熊孩子，他不自觉就用上了哄小孩的语气，就像在对着第二个馒头说话。
结果这倒无意中提醒了伏商。
他回想起昨晚自己是如何才留下的，无师自通地垂下头，作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情态：“可是我……不想一个人待着。”
“哥哥，你就带上我吧。我很有用的，保证不会拖你后腿。”
少年原本显得冰冷傲气的一双丹凤眼，硬生生被他撑出几分小狗……不，馒头撒娇的味道。
虽然馒头从未对姜朝眠撒过娇，就算粘人的时候也是一副傲骨铮铮，只把他当坐骑的模样。但在他的无数美梦中，倘若馒头肯撒娇，那必然就是眼下这样……
姜朝眠挣扎几番，劝自己到：算了，就是个没爹没娘的可怜孩子，就依了他吧。
“那你答应我，出去一定要听我的话。我不需要你有用，乖乖待着就行。”姜朝眠说。
“好，我答应。”伏商道。
“伤口真的没问题了吗？”姜朝眠问他，“如果痛要及时说，不能因为贪玩或者害怕就不想去看郎中。”
伏商摇头：“不痛。”
要不是怕伤口好得太快引起人类怀疑，这种皮肉伤早就该好得连疤痕都没了。
姜朝眠终于松口：“好，那你就跟着我吧。正好你是本地人，总该比我要熟悉沽海一些。”
馒头今天照常不愿意跟着他出门，为了表示自己的抗拒，甚至主动拉上床帘，盖好锦被，窝在最角落里不肯出来。
姜朝眠领着伏商下楼，又去问客栈老板要来一顶斗笠，递给他。
“戴上这个，城里的人就看不见你的白头发了，”他向少年解释，“放心，这回他们不会再撵你走的。”
伏商接过去好奇地看了看，顺从地扣到自己头上。
虽然他有办法改变自己的发色，也根本不存在有人因为白头发排挤他这件事，但人类既然替他这个主子考虑好了一切，就算是这种粗制滥造的东西，也可以试试。
只是在系斗笠上的绳结时，他好像遇到了亿点点困难……
姜朝眠看他折腾半晌，差点在自己脖子上拴了个死结时，忍不住上前：“过来，头低下来。”
伏商面色一沉，什么？区区人类，竟然胆敢让本尊对他低头？他是不是——
嘎巴。
伏商的怒气还没冒出头，就连头带人被硬生生往下拉了一截。
正正对上姜朝眠的脸。
姜朝眠不知道少年在发什么呆，他也懒得等，索性直接动手拉住斗笠边缘，让少年的头降到和自己视线齐平的位置，然后伸手解开那条被蹂/躏得不像话的绳子，快速打了个蝴蝶结。
伏商呆呆的，幽深的瞳孔里倒映着青年俊秀的脸庞，低垂的眼睫，温柔的神色。
一抹金色暗芒出现在瞳仁中，犹如水中粼粼波光。
姜朝眠没看见，他系完绳结，目光就不由自主地落在少年脖颈处那圈黑色环状纹身上。
说实话，有种近乎禁欲的美感，和少年很配。
但出现在脖子这种脆弱的地方，怎么想都不是好东西，是不是以前那些欺负他的人给他留下的耻辱印记……之类的？
他怕惹人伤心，也没开口问，拍了拍斗笠道：“好了，走吧。”
伏商瞬间回神，敛去眼中金芒，将刚才的异样感觉一扫而空，朗声应道：“嗯。”
很好，人类现在要去调查了。
他只需要跟着他，自然能够走近这漩涡的中心，然后把水搅浑，将更多的臭虫拉进漩涡中，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伏商抱着即将大杀四方的战意，气势汹汹跟在姜朝眠后面出了门，啪嗒啪嗒走过两个街角，在一处小摊面前停下来。
姜朝眠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快乐地喊道：“老板，要一碗煮鱼脍，一碗羊肉汤，两杯糖豆粥，再来两碗桐皮面，谢谢！对了伏商，你还在长身体吧？多吃点啊！”
伏商：“……？”
是了，人类刚才还问自己是不是饿了……他和旁的修仙者不同，一向爱吃，想必是准备吃饱喝足再干正事。
伏商没有尝试过普通人类的食物，他虽然不会像修仙者那样压抑天生的食欲，但也看不上那些低劣没有灵气的东西。
不过既然自己的人类仆从坚持，他便说服了自己，耐心陪着姜朝眠把那些东西一扫而空——姜朝眠大概吃了四分之一，剩下的都进了他的肚子。
姜朝眠用一种怜爱的眼神看着他：“看你吃得这么香，是不是很多年没吃过好东西了？造孽孩子，你自己一个人住的时候是怎么过来的……还想吃什么？随便点！”
伏商：“……”
不，他根本不是贪恋这些……好吧，这些食物确实比想象中更美味。但也只是一点点！
伏商坚决摇头：“不了。我们现在去哪？”
该走了，现在可以去搞清楚这件事背后到底……
“我也不知道，你不是本地人吗？要不你想想，城里有没有什么好玩好看的地方，带我去看看吧，”姜朝眠说。
……到底……嗯？他说什么？
伏商傻眼：“我带你去？”
姜朝眠点头：“对啊。我知道你很小就去郊外住了，不过小时候你总在城里生活过吧？有没有什么你一直想回去看看的地方，也行。”
伏商觉得一定是世道变了，人类发明出了新的语言，要不然他怎么听不懂，“可是……失踪的人不找了？”
姜朝眠比他还茫然：“我没说过我要去找失踪者啊？你是怎么知道的？”
伏商一滞，马上道：“昨晚你带我回去，我听到那个chou……人说的。我知道，城中有很多人失踪了。”
姜朝眠一想，哦，也对，伏商虽然住在荒郊野岭，但好歹也在沽海城内，知道失踪案不奇怪。他一个人孤零零的，这种时候想必更害怕吧？
他的声音柔和了些：“嗯，是有这么回事。不过我暂时没打算管。”
“你不用怕，在事情结束之前你先跟着我，不会有人把你掳走的，”姜朝眠接着说，“今天我们就好好休息休息，随便逛逛。你知道城里哪儿有茶铺吗？戏楼子也行？”
伏商像截木头，愣头愣脑杵在原地。
逛逛。
原来真的就只是逛逛。
姜朝眠看他神色，忽然又狐疑起来：“怎么了？你……该不会连一个地方都不知道吧？那你平时，是怎么生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