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房门,姜朝眠第一时间就是先找猫。

  好在他“馒头馒头”叫了几声之后,床帘动了动,伸出来一根让人垂涎欲滴的蓬松尾巴。

  雪白的小仙猫从里面钻出来,跳到桌上,骄矜地冲他喵了一声。

  姜朝眠大大松了口气,腾出一只手摸了摸猫头,然后把少年扶到床上坐下。

  少年裹了身黑漆漆的衣裳,上面看不出一点血迹,入手却扎扎实实都是湿润的,显然被血浸透过了。

  这一镖要是真扎在自己这脆弱的小身板儿上,搞不好现在他就得失血过多昏死过去。就算不昏,肯定也很疼,他最怕疼了。

  因此尽管还没有完全放下怀疑,姜朝眠心中也生出愧疚和感激,皱起眉头就要去解少年的衣襟。

  途中忽然想起什么,又及时停手礼貌问道:“我现在要替你处理伤口了,得脱掉衣服,可以吗?”

  照顾馒头照顾惯了,差点忘了对面是个懂礼义廉耻的人。

  然而伏商本体是兽,并不会讲究人类的礼义廉耻,自然也不觉得袒胸露乳可耻。

  他“哦”了一声,随手一扯,身上玄衣直接从中间崩裂成两半,变成布片片滑下肩头。

  姜朝眠:“……”

  完全暴露出来的上半身肌肤瓷白,覆着一层薄而紧实的肌肉,线条流畅漂亮,比起人体模特也不遑多让。

  他忍住想要捂眼睛的冲动,顶着眼前的白花花一片强自镇定道:“你……你还受着伤,动作温柔点。”

  伏商:“……哦。”

  姜朝眠从乾坤袋中取出包扎的东西,探头过去仔细观察——

  “……咦?怎么看上去……看上去好像伤口不大?”他困惑地揉了揉眼睛。

  他本来以为,照那莲花镖的形状,这里的伤处应该整个皮开肉绽,很是骇人才对。但现在这伤口却比他预想的小了很多,就连血都不怎么流了。

  “……”伏商暗道糟糕,刚才情急之下可能捅得不够深,耽搁这么一会儿时间,就不知不觉愈合了些。

  他默默运起功,把一小撮妖力送到伤口上。

  于是,姜朝眠眼睁睁看着那伤口凭空“噗嗤”一声,重新崩出血来。

  险些滋他脸上。

  姜朝眠:“???”

  伏商干巴巴道:“……可能是镖上有毒。”

  姜朝眠对修仙界了解不深,就那点微末功夫还来自于这具身体的肌肉本能。

  所以也无法细想,修仙界的毒镖到底是不是有这种让人反复流血的神奇功能。

  他勤勤恳恳擦净血迹,用上最好的金创药,给少年的肩膀扎了个蝴蝶结,又从袋子里摸出一枚药丸递给他。

  “你把这个也吃了吧,解毒补气血的,”姜朝眠说。

  伏商把药丸子接过来一看,不是聚灵丹。

  他一边咬一边想,人类果然不舍得把那东西随便给人,到底是只有本尊才能享受。

  可想完一会儿又觉得有点不忿——不对,凭什么不给他聚灵丹,难不成觉得人形的他不配??

  ……姜朝眠自然无从知道,少年古井无波的表情下,藏的是如此分裂且一言难尽的念头。

  他见对方漆黑的眸子一眨不眨盯着自己,只觉得后脖颈又嗖嗖冒出凉气来。

  于是索性退后几步,坐到桌子边,顺手将趴在旁边的猫咪捞起来,按在怀里从头撸了一遍,这才问,“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一个人住在那里?”

  伏商没吭声,直勾勾地看着那只白毛团子。

  他分了一缕神魂附在这具兽形分身上,按理说,兽身的一切感知都是能传回本体的。

  可是现在明明被姜朝眠摸着,他却产生了一种隔靴搔痒的错觉。

  好像仅仅靠那一缕神魂,没办法完全体验平时人类给自己按摩的那种快乐……

  要换回去吗?

  “你一直盯着我的猫干嘛?”

  姜朝眠略带惊恐的质问打断了伏商的沉思。

  他一抬头,人类正把那具兽身捞到自己身后挡住,右手虚虚按在剑上,一脸防备地望着他。

  伏商:“……”

  伏商心情复杂,黑着脸道:“看它好看。”

  姜朝眠没看出对方的不快,毕竟伏商的黑脸,和没黑其实差别不大。

  “那是自然。”

  听到有人夸馒头,姜朝眠的语气缓和了些,他把脸亲热地贴在猫耳朵上蹭了蹭,说:“我们馒头就是全修仙界最可爱的咪咪……对了,你还没说,你叫什么?”

  “……伏商。”

  白发少年的神情有些不自然,跟着摸了摸耳朵,“我叫……伏商。”

  披着姜朝眠的衣服,名叫伏商的少年面无表情地告诉他,一家人在自己很小的时候就被山中魔怪害死,唯有他侥幸逃过一劫。

  只是人虽活下来了,却不由分说地被城中人撵了出来。只因他天生白发,又举家死在魔怪手下,因此被当作不祥之兆,只能一个人住在荒郊的破落院子里,免得再牵连了旁人。

  “爹娘死了以后,你是第一个敲响我家院门,同我说话的人。”伏商道。

  少年面色平静,波澜不惊,仿佛在复述一个别人的故事,干巴巴的,没什么细节。

  但姜朝眠敏锐地察觉出,在说到爹娘和“不祥之兆”时,伏商的情绪似乎不像他表现的那样淡然,有种藏匿极深的悲恸和仇恨。

  做不得伪。

  他喃喃地轻叹了一句:“你也是孤儿啊……”

  也?

  伏商眉间一动,还有谁是孤儿?

  姜朝眠却没有再多说,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你今年几岁了?”

  伏商比照着人类的年纪,大概估算道:“十七。”

  “那我比你大两岁,”姜朝眠一脸果然如此,“我叫姜朝眠,你不介意的话,叫我一声哥哥就行。”

  伏商微不可察地撇了撇嘴角,只追问道:“那我以后可以都跟着你吗?”

  额,这小孩倒真不见外。

  他耐心道:“你第一次见我,根本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就这样跟着我走,不怕我是坏人吗?”

  伏商:“不怕。”

  姜朝眠:“……那万一你是坏人呢?”

  伏商皱眉:“我不是。”

  他怀疑地看向姜朝眠:“难道你也怕我不吉利?”

  姜朝眠:“……我不信那个。”社会主义的接班人,只信科学不信邪。

  伏商便坚持道:“那我要跟着你。”

  姜朝眠:“……”你小子是不是太不客气了?

  他有的是灵石,倒不是怕多一个小孩养不起。

  而且,姜朝眠是喜欢热闹,希望有人陪伴的。

  他上辈子就没有家人,穿过来之后生身父母又是那样一言难尽,所以就连捡到一只小猫,他也珍而重之地当亲人对待。

  如果真能有个弟弟……那一定很好。

  只是他身份尴尬,也没什么本事,有点自顾不暇。现在还要陪着端木华做蓬莱书院的任务,前途未卜,安危未知,实在不适合再收养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

  姜朝眠不再回答,站起身来,“我下去给你再开间房,先好好休息,养好伤再说。”

  伏商疑惑道:“开间……房?不用,我就在这里休息。”

  姜朝眠:“……我觉得不行。”

  他对青春期的执拗小孩儿可没什么耐心,扭头就往外走,一拉开房门,却发现端木华站在外面,正要敲门。

  他在端木华开口前对他使了个眼色,朗声道:“端木兄,你来找我有事吗?”

  端木华本来是听说他回来,想过来问问情况,见他这副神色,突然想起白天的约定:对了,要吵架!

  “当然有事了!姜兄,你今天自己去找线索,都找到什么了?快同我分享分享!”端木华声如洪钟,差点把姜朝眠震了一个趔趄。

  姜朝眠揉揉耳朵:“没找到,我这儿还有事要忙,你先回吧。”

  “没找到?你什么意思啊姜朝眠!早先明明说好我们分头行动,现在这样敷衍我!怎么的,你是不是偷懒了,就想把活儿丢给我一个人干啊?”

  “你说谁偷懒了?你不满意你自己去啊,你以为你多能耐!”

  两人在门口噼里啪啦一通对骂,端木华还用手把门板砸得哐哐响,氛围营造十分逼真,就连客栈老板都被惊动,准备上楼来制止他俩深夜制造噪音污染。

  最后,这一幕戏在端木华“是我看错了你,我们恩断义绝!”的高呼声中,以一个响亮的甩门声落幕。

  姜朝眠抱着猫回屋坐下,咕噜咕噜灌了几口凉水,盯着那门发愁。

  戏是演到位了,他现在怎么出门?

  这时候马上去找老板开房,会不会显得有点没心没肺?

  一头白毛忽然在跟前冒出来,姜朝眠吓一跳:“你、你干嘛?”

  伏商观察了他片刻,发现对方竟没怎么生气,不由得再次腹诽:人类与他那些臭虫同类倒是完全不同,心软得过分。可惜识人不清,才会结交方才门外那种蠢汉。

  还是得靠本尊这个主子来替他处理。

  姜朝眠不知道端木华的命眼看就危在旦夕,一指顶开伏商的额头,起身道:“让让,我下去开房了,你收拾收拾。”

  该死!怎么这时候不心软……

  心软?

  伏商蓦地灵光一闪,垂下眼角低声道:“哥哥,我……害怕。”

  姜朝眠脚下一顿:“嗯?”

  “我自己一个人睡了许多年,不想再一个人了……每天,每天都很害怕,怕再有魔怪把我抓走。”

  伏商努力想酝酿眼泪,最后也只得到一个憋红眼眶的结果。

  没想到,效果居然奇好。

  当然主要也是因为,他那张脸做出什么表情,都很有说服力。

  姜朝眠眼中浮起不忍,最后长长叹了口气,妥协道:“好吧,那你……”

  伏商迅速把衣服一脱,径直跳上床躺好,动作迅捷得不像个伤患。

  姜朝眠:“……”

  他深吸一口气,从乾坤袋里掏出自己带的褥子和锦被,铺在地上,“那你在床上好好休息,我打地铺。”

  伏商:“?”

  伏商一脸不解,跳下床来拉他:“为什么?我们一起睡。”

  人类在搞什么?以前明明每晚都是一起睡的。

  姜朝眠发现了,这白发少年好像因为独自一人待了太久,丝毫不通人情世故,瞧着怪可怜的。

  他摇摇头,温和地说:“不行,我们才刚认识,我会怕生。”他怕对方伤心,又补充了一句,“而且你受了伤,我也怕挤着你。”

  说完他也不管少年愿不愿意,自顾自收拾完,抱着馒头进了地铺。

  伏商铁青着一张脸,在床上孤苦伶仃,枯坐半个时辰。

  眼睁睁看着姜朝眠把自己的一具空壳和一抹幽魂搂在怀中,亲亲热热。

  直到烛火熄灭,地上响起均匀的呼吸声,他才终于化作一道白光,倏忽钻入自己的兽身中。

  伸了伸腰,蜷在青年的怀中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