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突兀的枪声响彻天际, 惊飞了几只落在枝桠上梳理羽毛的雀鸟。

  伏特加猛地回过头:“大哥!是枪声!”

  坐在车座后排的男人挑起眼皮,露出藏在帽檐下的一对绿色瞳孔:“我能听到。”

  伏特加有些局促地看了看上司,又不受控制地看了眼车窗外, 还是没忍住问道:“那位先生身上根本没带枪吧,真的不用跟进去看看吗?”

  有着一头银色长发的男人穿着件高领毛衣,他笑了一声,看起来心情甚好,但那并不影响他对着坐在驾驶位的下属冷冷道:“你在命令我?”

  “不不不不不不敢!!”伏特加连连摆手, 匆忙为自己辩解道:“我只是担心……”

  琴酒打断下属结结巴巴的话音, 言简意赅:“他带枪了。”

  “啊?!”伏特加看着上司镇定的模样, 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什么,脱口而出道:“那件外套?大哥你的枪——!”

  琴酒颔首,不再多言, 目光转而落在了工工整整地摆在身旁的那件外套上。

  【“被你抢先一步拿到代号了啊。”】

  【“琴酒吗?真是个不错的名字。”】

  【“喏,给你, 姑且当做贺礼了。”】

  他收回目光, 抬起手, 看向掌心, 有一瞬误以为还能看到那把被握在手中的漆黑的手.枪, 但实际上,此刻真正躺在他掌心的是一颗碎裂的糖果。

  扣动扳机,杀死叛徒,重新做出选择, 告诉世人飞鸟响的选择是错误的,接受宿命的安排——用曾经属于他自己的那把枪让一切重回正轨。

  他期待着看到属于飞鸟响的回归。

  *

  神津真司举着枪, 或许是因为时间相当长的那段调酒师的经历, 所以即使已经许久没举起过枪, 他的手依然同在读警校时一样稳,不见丝毫晃动。

  诸伏景光瞳孔缩小,他几度忘了呼吸,子弹从鬓角划过的灼热和撕裂感仿佛还近在眼前。

  “你……”

  “我过说了,别乱动,容易走火。”神津真司欣然站起身,绕过那张并不宽的桌子,枪口与目光同向扭转:“下次可未必还会瞄不准了。”

  还带着余热的枪口贴近额头,诸伏景光抬眸看向站在面前的人,搭在怀中的枪柄上的手逐渐抬起,将空荡荡的手掌展示给对方看,他看着那双墨色的眸子,越是在这种看似无解的危急关头他的大脑反而愈发冷静下来,他忽然笑道:

  “曾经的警校第一,竟然连这种距离都会瞄不准吗?”

  “谁知道呢?”神津真司伸手将藏在苏格兰威士忌怀中的手.枪勾出来,又单手检查了一遍那人身上是否还有其他武器,取下意外发现的被别在衣领内侧的窃听器后,他满意直起身:“也可能是出于对你的优待,毕竟对你我一向会更宽容些。”

  诸伏景光的目光短暂地落在那个窃听器上,已经无暇去考虑另一端的同伴们会作何反应,他重新看向面前的人,冷静地问道:“为什么?”

  “就算是这种时刻都在问为什么吗?”神津真司随手将窃听器关掉,神色中竟然透着点儿无奈:“你这个人还真是固执。”

  “比起问为什么,不如向我讨个饶,说不定我心一软就放过你了。”

  那双墨色的眸子里充斥着调侃和笑意,语气轻松,让人分不清那段话的真实成分,枪口抵在额角的触觉被无限放大,诸伏景光听到那人说:

  “毕竟对你我总是格外容易心软一些。”

  “……为什么?”

  “是啊,这到底是为什么呢?明明……”神津真司看着那双湛蓝色的眼睛,自言自语声渐渐停了下来,他低声道:

  “或许是因为你还没吃午饭吧。”

  诸伏景光感受到微凉的指腹落在他的眼尾,那个在那三十三天里出现过的无数次的问题时隔已久再度重现,恍惚间像是又回到了那栋熟悉又陌生的房子,那个人问:

  “午饭想吃些什么?”

  他抬眸去看站在面前的人,率先映入眼帘的却是一把漆黑的手.枪。

  *

  一家高档餐厅的门口,深肤色的青年有所感应似的仰起头,视线中划过几只低空逃却的雀鸟,微型耳机里源源不断地传来下属已经努力压低却还是无法避免失音的汇报声。

  时间差、信息差、利益、混乱、骚动、异变,任何一样不可控的因素都有可能让事件不按计划中的走向进行,甚至变得面目全非。

  人心,一个人身上最为难以窥视的东西,神津真司却恰巧是操控人心的中翘楚。

  安室透为好友捏了把冷汗,但还是以最快的速度做出了新的安排:“和警视厅联系,让他们配合处理,编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安抚群众,注意现场是否有可疑人物,自身也要注意隐蔽。”

  上司的声音仿佛一剂定心剂,风见裕也与白井直纪对视一眼,默契地点了点头,随后白井直纪带着两人快速离去。

  风见裕也将注意力重新放回望远镜上,看清最新状况后他用力眨了眨眼,不可思议道:“等等,诸…诸伏先生……”

  安室透看了一眼面前的餐厅,咬牙转身,快速穿梭在人群中,一路逆行,耳畔萦绕着不同的声音和不同的话题,耳机中下属的语调略显奇怪,但至少足够清晰,他压低声音道:“不要轻举妄动,等我来处理!”

  “诸伏先生出来了!”

  安室透的脚步一顿,在周围时不时响起的几道疑虑隔壁街道是否发生了什么事件的惊魂未定声中,他听到耳机里传来一道诧异又困惑的声音:

  “和神津真司一起……?”

  安室透在人流中站定脚步,四周人流涌动,偶尔有人向他投来或好奇或疑惑的目光,他缓慢地后退了几步,突然转身向相反的方向大步走去。

  重新站在那家餐厅的门口,他做了个深呼吸,婉拒服务生的引导,轻车熟路地敲响了某间包厢的门。

  “真是失礼啊,波本。”包厢里,有着一头耀眼的金发的女人微微侧头,揶揄道:“让女士久等,这可不像你的作风。”

  安室透一边关上门一边道了声歉,露出了个歉意的笑容,随口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

  贝尔摩德看出对方今日的心不在焉,也不在意,只是饶有兴趣地问:“所以呢?今天找我来是有什么事?”

  安室透拉开椅子坐下,直入主题道:“我已经解开谜底了,关于神津真司身上的秘密。”

  贝尔摩德叹了口气,单手拄着下巴,无奈道:“你还在调查他的事情啊,我不止一次提醒过你吧,不要去招惹他。”

  “罢了。”她抬手看了眼腕表:“既然如此,说说看,让我听听你得出了个什么样的答案。”

  代号波本威士忌的男人清了清嗓子,笑容依然灿烂,灰紫色的眸子却骤然暗了下来:

  “三年前,神津真司的卧底身份暴露,与此同时也意外失去了部分记忆,他不记得自己其实是被派入组织的卧底,在那之后便接受组织的安排,成为了今天的调酒师。”

  “所谓的‘无法拒绝’指的就是这个吧,他根本不记得自己是个卧底,所以才会毫不犹豫地‘反水’。”

  贝尔摩德慢慢放下酒杯,几秒钟后,包厢内响起了几道零碎的掌声。

  *

  “赴约前我是准备杀了你的,但是扣动扳机的那一刻,我忽然就改变主意了。”神津真司一边推开咖啡厅的门一边笑道:“你们有安排狙击手吗?我走出去会被直接击毙吗?”

  但是在诸伏景光回答之前,那个与他并排同行的人就已经走出店门,让自己完全暴露于街道上。

  神津真司回头看着身后还站在门内的人,姿态一如既往地放松:“看起来暂时是不会。”

  诸伏景光跟着走出去,淡淡道:“没有狙击手。”

  他难以想象事情的走向怎么会变成现在这种模样。

  而其中最打了他个措手不及的是,神津真司本人其实对自身过往并非一无所知,那么在当年的反水事件里,“飞鸟响”究竟充当着一个怎样的角色?又是否说明——

  “不必露出那种表情,我是最近才想起那些事的。”

  诸伏景光一愣:“你……”

  神津真司却仿佛并不乐意将这个话题继续讨论下去似的,转而轻松道:“走吧,跟我的朋友打声招呼就去吃午饭。”

  诸伏景光的注意力被强行转移,众所周知,调酒师的朋友是——

  “他为什么还没死?”琴酒推开车门下车,又将车门重重摔上,嗓音冷得像是淬着寒冰,不假思索地举起枪:“既然如此,那就由我来送他上路!”

  神津真司眼疾手快地将琴酒正抬起的枪口强行按下去,他们暗暗较劲,手.枪在衣摆和身体的遮挡下于半空中僵持不下,他的语气里难得一见地带上了点呵斥:“不要做多余的事!”

  琴酒的脸色完全黑了下来,咬牙切齿道:“飞—鸟—响——!”

  诸伏景光一言不发地站在一旁,他看着那两人是如何隐秘地对峙,又是如何将那份异议搬至明面,他摸不清神津真司现在的行为究竟是源自于何处又是有什么目的,就像他无法理解神津真司究竟是如何看待曾经的“飞鸟响”。

  他垂下眸,目光短暂地落在了握着自己的手腕的那只修长的手上,又沉默地收回了视线。

  他无法确定自己就这么跟神津真司走是否是一个错误的选择,但他知道如果就此放弃,那过去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将失去意义——绝对无法再遇到像今天一样的好时机。

  机遇本就与风险并存,无论付出何种代价,他要找出掩藏在时间中的真相。

  事实上,被一把枪抵住额头的时候,他似乎也没有更多的选择。

  属于琴酒和神津真司间的对峙还在继续,诸伏景光却并不惊慌,他的死或许可以为神津真司带来什么,但是很明显那样东西并没有真正打动神津真司。

  他的目光流转,不放过周遭环境中的任何一分细节,随后他很快就同坐在车里的一脸紧张却又兴致勃勃的伏特加对上了视线。

  诸伏景光:“……”

  诸伏景光面无表情地移开了视线。

  “他还没有吃午饭。”所有的争端在神津真司的这句话话音落下后被宣告暂时休战,三人之间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

  琴酒的胸膛剧烈地起伏了几下,气极反笑:“就因为这种可笑的理由?只要他死,就——”

  “哦?可笑吗?”神津真司难得一见地打断了交谈对象的话,淡淡道:“比你当初跟自己最看不起的上野一起阴我还可笑吗?”

  诸伏景光猛地转头看向身侧的人——那个金发青年神色自若,脸上看不出任何多余的情绪,仿佛刚刚的话只是什么不值一提的小事,不过是随口一说。

  飞鸟响、上野自由、琴酒,这三个人之间究竟有着怎样的关联,当年的反水事件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手腕处传来牵扯感,诸伏景光从思索中回过神,本能地抬起脚步跟了上去,他转头最后看了一眼身后,有着一头银色长发的男人面色不清地站在原地,遥遥举起枪,周身萦绕着的杀意几近凝为实体,却直到他们转弯时都没有真正扣动扳机。

  几年前,还未成为琴酒的黑泽阵与潜入组织的卧底搜查官飞鸟响彼此结识,而在几年后的今天,那两人都有了全新的身份,琴酒和成为调酒师的神津真司之间的相处模式看起来却并非只是普通的朋友。

  说是迁就或纵容也有些许偏差,但能确定的是,至少绝非是传闻中的桃色暧昧,反倒像是……有所顾忌?

  琴酒或许有什么把柄被握在神津真司手里,而且说不定与当年的那件事有关。

  诸伏景光看向身旁的人,他反手握住那只抓着自己手腕的手,率先停住了脚步,问道:“你要带我去哪里?”

  神津真司转过头,叹了口气,不知道第几次去重复这个答案:“吃午饭。”

  “只是这样吗?”

  “不然呢?”接二连三的问题已经让他开始产生厌烦,这份烦躁感来自苏格兰、来自琴酒、来自那位先生,更源自他本身,他有一瞬间怀疑起自己究竟为什么非要不厌其烦地回答这些人的问题不可,虽然清楚自己这是在迁怒,但话语永远比思维更快脱口而出:“难不成还能是拐卖人口又或是带你去开房吗?”

  诸伏景光一愣,他沉吟了一会儿,最终认真说道:“也可以。”

  “抱歉,是我失言了,别放在心……”神津真司抬手捏了捏鼻梁,说着说着话音却突然顿住,他极其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像是在理解刚刚那个简短的字眼的含义:

  “……哈?”

  *

  神津真司陷入了沉思。

  头顶传来一声询问:“你在想什么?”

  神津真司十分诚恳地回答:“我在想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事情的走向为什么会变成这幅奇怪的模样?

  直到一只手落在他的脸颊,又十分自然地将垂在他眼前的一缕头发别在他的耳后,看着那双熟悉的蓝眼睛中属于自己的倒影时,神津真司仍旧在思考这个问题: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等等,他原本是想要做什么来着?

  对了,他要带苏格兰去吃午饭,因为苏格兰今天还没吃午饭,再往前捋顺,他想杀了苏格兰,因为他想见BOSS一面。

  但无论是哪种路线,其中一定是没有和苏格兰威士忌去酒店这一环的。

  这不合理。

  “停——”

  神津真司制止身前的人的动作,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被压缩到极致,几乎是鼻尖抵着鼻尖,即使是同住的那段时间里,他们也很难发生这种程度的近距离的直接接触。

  物理意义上的距离感以及情感上无法消弭的警惕和防备,这才该是他与苏格兰威士忌之间应有的关系,而绝非像现在这样莫名其妙地共处一室又贴近在一起。

  “怎么了吗?”

  神津真司看着一脸平常地问出这句话的人,莫名有些头疼:“你……”

  “你并不讨厌我吧。”诸伏景光淡定地打断道。

  “话虽如此,但这可不在我的计划内,你多少该有些受制于人的觉悟。”

  秩序敏感,当计划被打破时,会产生超过平均值的负面情绪,诸伏景光一边回忆着资料中的语句,一边理所当然道:“午饭可以留到晚上再吃。”

  神津真司揉了揉太阳穴,语气听起来有几分无奈:“你不觉得这句话听起来哪里不对吗?”

  诸伏景光面不改色:“我觉得这很合理。”

  神津真司眼皮一跳,继续说道:“那我换个问法。”

  “你本身对我并没有那类心思,也不是个草率对待感情的人,为什么要做到这种程度?”

  “你要听真话吗?”

  “我保留你说谎的权利。”

  “总觉得这样做了以后,就能从你那里得到些不一样的答案。”

  房间内陷入寂静,只有彼此间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神津真司注视着那抹近在眼前的蓝色,浮现于眼前的却仿佛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深海,他后知后觉地想起,那对蓝色的瞳孔里从始至终都是极度冷静的,他忽然忍不住笑出声。

  “又怎么了?”诸伏景光皱眉,有些不明所以。

  神津真司几乎笑弯了腰,他单手揽着对方的脖颈维持平衡,已经记不清上一次笑得像这样开怀是什么时候了,半晌,他勉强止住笑声,唇角的笑意却未曾消减。

  诸伏景光没有说话,安静地等待着答案。

  神津真司随手用指节擦了擦眼尾沁出的生理性的泪水,像是在感叹又像是在赞叹:“苏格兰,你远远比我想象中还要适合做卧底搜查官。”

  横在脖颈上的手臂的触感无法忽视,诸伏景光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只有掩藏在碎发下的微微泛红的耳廓隐约暴露出他内心的不平静,下定决心后被中途叫停让他的镇定大打折扣,但是他并不准备就此结束。

  神津真司的资料他几乎已经可以逐字逐句地背下来,无论从哪个角度讲,过去的那个青年都是一个令人惊艳的角色,他的心情有些复杂:“你当年也一定是位很出色的搜查官吧。”

  他没有等到神津真司的回答,只有一个略带凉意的吻落在了他的唇角,诸伏景光看着眼前那双敛着的眸子,时间恍然退回到了初雪后的那个清晨,僵硬了一秒后,他缓缓抬起手,按在了那颗金色的脑袋后,加深了这个并不温情的吻。

  即使将距离压缩到极致也无法驱散的距离感,即使拥抱在一起也无法将心与心之间的距离斩断,神津真司挑起眼皮,视线中闪过一抹蓝色,他忽然有些困倦,那是从灵魂深处透露出浓烈的疲惫感。

  他抵着身上压着的那人的胸口,拉开两人间的距离,索性苏格兰威士忌相当配合,于是他得以流畅地坐起身。

  两个衣衫不整的成年人坐在床边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诸伏景光率先开口道:“为什么?”

  他的目光落在神津真司的左肩后侧,那里镶嵌着一道疤痕,即使历时已久,却仍旧显得狰狞,不难看出当初的惨烈。

  不出意外的话,那应该是上野自由的手笔。

  “你的‘为什么’还真多啊。献身精神可歌可泣,但没必要为了这种情报就做到这种程度。”

  神津真司注意到那束指向性极强的目光,但那并不影响他的坦然,他搓了搓指腹,忽然有点想抽支烟,但他明明已经很久没碰过烟了,他低头翻看着自己的手掌,语气平淡:

  “还有,我对接吻的时候连闭眼都做不到的家伙提不起兴趣。”

  人性就是古怪,神津真司想。

  他觉得他与苏格兰威士忌之间本就该横着一条沟壑,天性与立场如此,于是从第一次见面、第一次产生交谈起就彼此明晰注定无法付诸信任,猜疑、警惕、防备、隔阂,但是当肉.体的距离被拉近时,却还是会因为灵魂之间的距离遥远而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神津真司忽然想起初见时的那个苏格兰威士忌,在嘈杂的、灰色的世界里,忽然走进了一个黑白分明的异端,于是在那家伙主动上前搭话时,他明知故问地反问:

  【“你是在跟我说话吗?”】

  “你是喜欢我吗?”

  神津真司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盯着问出这个问题的人看了一会儿,直到那张平静的脸上出现几分窘迫,他才利落地挪开视线,随手将散落的头发捋顺到脑后,满不在乎道:

  “很难想象吗?”

  没有肯定却也没有否认,或者说这其实就是一种肯定的答案,诸伏景光一时语塞,他沉默半晌,最终转移话题道:“你还真是喜欢说问句啊。”

  “是吗?”神津真司任由自己仰躺着跌进柔软的被子里,他漫无目的地望着天花板,平静道:“或许是想从谁那里多听到些肯定的答案吧。”

  “我当初身份暴露的时候,你为什么要帮我?”

  “我以为你会问我为什么会对你抱有好感。”躺在床上的金发青年合上眼睛,再次前言不搭后语地重复起那句话:“苏格兰,你比我想象中还要适合做卧底。”

  诸伏景光伸手想帮那人理一理散落在床上的长发,但是在指尖触碰到发丝的前一刻,他还是止住了动作。

  “你说过,再见面的时候就会告诉我答案。”

  神津真司睁开眼睛,看着端端正正地坐在床边的那个身影,他坐起身,叹了口气:“真是拿你没办法。”

  “那就走吧。”

  “走?”诸伏景光问:“去哪里?”

  神津真司将衬衫的纽扣依次系好,抬眸淡淡道:“故地重游。”

  *

  “真不愧是波本威士忌啊。”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那阵掌声的尾音,贝尔摩德放下手,毫不掩饰自己的赞叹:“你竟然连这种情报都能查出来。”

  “不过,一旦神津真司恢复记忆,真的不会成为一大隐患吗?”

  安室透摩挲着下巴,认真分析道:“无论是带着情报回到公安还是秘密联络公安里应外合,虽然公安很难重新对他赋予信任,但他的存在就像是一枚定时炸弹,就这么放着不管真的没问题吗?”

  “隐患吗?也说不准他究竟会成为哪一方的隐患呢。”贝尔摩德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轻笑出声,轻轻摇晃着酒杯,不紧不慢道:“我也很期待他的选择。”

  期待……选择?选择什么?

  安室透微微蹙眉,还未来得及开口追问,便听到坐在对面女人继续说道:

  “对了,忘了说,你刚刚的答案不太对哦。”

  安室透一愣,椅脚与地面之间发出一道刺耳的摩擦声,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站了起来,脸上不受控制地流露出几分错愕。

  “波本,再想想,谜底其实很简单。”贝尔摩德勾起唇角,意味深长道:“世上一定存在着什么东西,是没有人能够拒绝同样也无法被拒绝的吧。”

  有什么东西会是无法拒绝的?只要被赋予选择的权利,那就没有哪样东西是绝对无法拒绝的。

  ——究竟是什么?

  “抱歉,失态了。”

  “没关系。”

  安室透一边调整好表情一边重新落座,无端地,他的脑海中突然闪过几道癫狂的声音。

  【“他天生就属于那里……”】

  【“他才是该出生在那里的人……”】

  【“那就是他本该拥有的人生……”】

  【“那就是他的宿命……”】

  轻轻敲击着手中的酒杯的动作忽然僵住,贴在杯壁上的指腹极其细微地颤抖了一下,酒液表面随之泛起几道浅浅的涟漪。

  安室透快速抬起头,向对面投去了一个惊疑的眼神。

  贝尔摩德只是竖起食指做了一个嘘声的手势,笑而不语。

  安室透将未说出口的那个词咽回去,心也跟着渐渐沉了下来。

  hiro那边……糟了。

  *

  “怎么样,还记得这里吗?”

  诸伏景光侧头看向说话的人,目光却猝不及防地触及那人颈侧的那枚深色印记上,即使那就是他本人留下的,但他还是烫到眼睛似的快速挪开了视线,故作冷静道:“嗯。”

  他当然不会忘记这里,在卧底身份暴露后,他被迫藏身于面前的这个小巷,又在危急关头,被路过这里的神津真司带走。

  他建立过诸多假设,做过无数猜想,却从未考虑过是否是这个小巷本身具有什么特殊性。

  神津真司抬步走进那个小巷,静立在原地,神色平静,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还是没有懂吗?”

  “抱歉,我不明白。”诸伏景光跟着走进去,四处望了望:“这看起来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巷子。”

  “普通吗?”

  太阳已经开始落下,阴影笼罩住那个走在前方的金发青年的半个身子,他抬手轻抚着墙壁,清冷的、带着一点哑的声音在狭窄的巷子里扩散开来:

  “三年前,也曾经有一个人,就像两个月前的你一样狼狈地倒在这个普通的巷子里。”

  诸伏景光的面色刹那间僵硬起来。

  “这个普通的小巷见证了诸多精彩的故事,而背叛不过是其中之一。”

  那是他还称不上长的人生中的一大转折点,足以在他的记忆深处留下深刻一笔,即使那时有关那场背叛的记忆还是一片空白,也丝毫没有影响到他在看到小巷里狼狈不堪的苏格兰威士忌时,无法抑制地生出想把那个人捡回家的念头。

  下班的必经之路、昏暗的小巷、无法忽视的血腥味、充满警惕和敌视的蓝色眼睛,他看着那位熟悉的客人挣扎着想站起来又跌进尘土归于寂静,终于还是抬步走了过去。

  没有特殊的原因,没想到任何缘由,脑海中无端被“带他走”填满。

  于是他也真的那么做了。

  苏格兰威士忌的出现的确为他的生活增添了不少色彩,那是一位安静的客人,但是却足以打破那栋房子里一直以来的沉寂。

  深夜下班远远望到家中亮着的那盏灯时,他也曾有一瞬间想过:啊,就这么一直亮下去也不错。

  轻描淡写的叙述声仍旧在不断响起,诸伏景光却觉得耳膜嗡嗡作响,仿若无法分辨和理解那些音节,骨骼发钝,像是忘了该怎样去调动关节间的转动,只能僵硬地站立在原处无法动弹。

  光线利落地割开小巷,尘埃在余晖中舞动,诸伏景光站在嘈杂与寂静的分界点,却只听得到来自自己心脏的规律的跳动声。

  ——竟然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长久的沉寂后,站在巷尾的青年微微扭过头,阴影自上而下覆盖,那头耀眼的金发仿佛也被蒙上了一层黑色的薄纱,他的语气与平常一般无二,问道:

  “苏格兰,你怎么不说话?”

  诸伏景光牙关隐隐发颤,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他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于是最终还是保持了缄默。

  他望着那个背影,映入视网膜中的人影不断闪烁切换——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无法看清的神津真司、隐藏在吧台后的笑容神秘的调酒师、跌落进尘土里的满身鲜血的飞鸟响,以及,最初的那个留着一头黑色短发的从一众同期中路过的警校第一。

  曾狼狈地倒在这个小巷里的人从来不止一个。

  在那个充满戒备心和血腥味的夜晚里,神津真司真正想带回去的人不是他,而是三年前曾被同伴背叛的自己。

  “……跟我回去。”

  神津真司放下轻触着墙壁的手,像是刚刚从回忆中惊醒,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嗯?”

  诸伏景光做了个深呼吸,这一次他提高了音量:“我说,跟我回去。”

  “回去?”站在巷尾的金发青年像是没能反应过来那简短的几个字的确切含义,神色中透出没来得及掩藏的几分错愕,他斟酌着问道:“你指的是……公安那边?”

  “我可以为你担保,管理官——”

  神津真司忽然打断道:“你有见过上野吗?”

  诸伏景光本能地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但还是如实点了点头。

  神津真司停顿了一会儿,不知想到了什么,唇角不受控制地勾起,他掩嘴轻咳了一声,但声音仍旧暴露了没能完全藏好的笑意:

  “真不愧是上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