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今潮?

  这与师兄有何关系?

  夏雨渐渐小了,路见秋在蒙蒙细雨中走了半天,好不容易停在了一间破庙前。

  换作还身为苍蘅派亲传弟子的他,是决计看不上的,但莫名其妙一觉醒来出现在了陌生的地方,淋了一场大雨,还变成了一只瘦小可怜的狐狸。

  哪怕眼前是兰若寺,他也是要进去闯一闯的。

  路见秋又累又困又饿,伤痕累累,沾了泥水的肮脏绒毛纠结成一团,看起来凄惨极了。

  他找了个干燥的角落,蜷缩在一块破旧的布帘上,那布帘不知道放了多久,灰扑扑的,让他一连打了三个哈欠。

  除了睡觉,他什么也思考不了了。

  幽深的暗夜里,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有几人压低的谈话声:

  “真的会在这里吗?”

  “人人喊打的妖精,怎么会有人愿意收留他?除了这里他可无处可去。”

  成为狐狸之后,路见秋的听觉灵敏了百倍,他动了动耳朵,睁开了眼。远处的夜色里,一道橘红色的火光,映出几个小孩恶魔般狰狞的面孔。

  他浑身直都,身上的上还隐隐作痛,他们就准备赶尽杀绝了。他小心地贴着墙壁,想趁着他们不注意往门外溜。

  几个小孩很快反应过来,高呼:“妖精在这里!”

  路见秋一扭身躲过飞过来的火把,趁机跳过门槛,逃了出去。

  破旧的小庙,烧起来别提又多快,那火苗顺着布帘往上窜,不多时,整个破庙就浸润在了火光中。

  “让他跑了!”

  “走水了!走水了!我们创大祸,老大,怎么办?”

  绝对不能回头……!

  路见秋来不及回头看,一口气跑到了街上,又顺着青石板路往外跑,等回过神来,已经跑出了镇子。

  从镇子外往里看去,最中心的某处冒着火光,成簇的黑烟往外呼呼地冒。那破庙果真烧了起来,那几个小孩也不知有没有事。

  他夹着尾巴,几步窜进了密林深处。

  他在林子里流浪了两日,先是趁着晴天到河里洗了个澡,又在阳光下晒干了身上的皮毛,下午的时候就四处乱逛,找找能治伤的草药,和能饱腹的野果。

  他分明记得他先前只是在苍蘅派中的卧房睡着的,怎么一醒来,就在这个古怪的地方?

  是在做梦?

  但是他很快便反驳了自己,他被打得实在太疼了,半点都不像是在做梦。

  几日下来,他身上的伤口好了许多。他在密林深处寻了个还算隐蔽的山洞,捡了许多干树叶铺着,对付两日。

  起先他还感觉一切都好,但第三日,他忽然就浑身发起热来,他原以为是着凉了,但一连吞了几棵去热的药草也不见有什么用。

  还是很难受。

  他开始想念他的温柔师兄,想念面冷心热的江邃,倘若这是在苍蘅派,他们一定舍不得让他吃一点苦。

  被几人拳打脚踢了一阵,又狠狠挨了一顿饿,路见秋现在觉得,哪怕不得不在两位师兄之间周旋,能吃饱饭也是极好的。

  他这么没骨气地想着,渐渐又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路见秋出现在一辆粗糙的马车里。

  他一瞬间以为回到了沈今潮身边,下意识唤了一句:“师兄……”

  “师兄?什么师兄?”一个小少年可以压低的声音响起,与此同时,他感觉自己的额头被摸了摸,“还没退热吗?”

  他怎么会说话了?

  路见秋强撑着坐起身来,看看自己蜡黄瘦削的手臂,喃喃:“变回来了?”

  “什么变回来了?你是个傻子?”

  他终于看向那说话的小少年:“你在说什么?”

  小少年缩在镣铐里的手指了指自己:“我叫四黑,你叫什么名字?”

  “四黑?我叫……”路见秋顿了一下,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轻响起,“我叫沈今潮。”

  为何又是沈今潮?

  沈今潮,白狐;沈今潮,白狐。

  难怪他总是觉得自己变成的白狐很是眼熟,仔细想来,他似乎在苍蘅派时也见过一只。

  他就说了,门派中明明禁养,又怎么会忽然出现一只白狐。

  这么说来,师兄是狐妖?

  四黑是真的很黑,他笑起来的时候,一口白牙亮得发光:“真好听的名字,我都不认识这几个字。哦,你肯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吧。这是人牙子的马车,方才他们在山洞里发现了你,就把你一起绑了起来,打算把你和我们一起带到集市上卖。”

  “这是何意?”

  路见秋活了许多年,却完全不知道“人牙子”是何意。

  “就是卖人的人牙子呀,就像卖鸡卖鸭卖猪那样。我家太穷了,为了给弟弟一口吃的,我就把自己卖给了人牙子。家里养不起太多孩子,倘若我走运被卖进了有钱人家,那可真是享福了。”

  他完全不理解给旁人当牛做马才能讨一口吃的,这算什么福气,但也没有打击四黑。

  他道:“我没打算把自己卖给人牙子。”

  他环顾一周,发现除了自己和四黑,马车里还有五个被五花大绑的小孩,男女皆有,都是瘦骨嶙峋可怜兮兮的。

  “哦。”四黑似懂非懂地应了一声,“为什么不啊?至少能吃饱饭呢。”

  “别吵吵,想吃鞭子了?”

  他话音刚落,马车旁边的铁栏杆便被敲得乒乓作响,一道浑厚的成年男子的吆喝声便响了起来。

  路见秋这才反应过来,这根本不是什么马车,这是一辆简陋的囚车,不过是周围挂了块布。

  四黑很快闭上了嘴,路见秋被囚车晃得想吐,也不想说话,其他几个小孩哭的哭,睡的睡,一时没了声响。

  他低头看着自己脏兮兮的手,又看了看自己瘦得跟胳膊差不多粗细的大腿,叹了口气

  他身上只套着件大件的外衫,他猜测是他化为人身时一丝不挂,被人牙子用这件外衫裹着丢进来的。

  路见秋从没遇到过如此古怪的事情。

  唯一的可能就是灵渊仙人给他们套上的那根红绳,也许阴差阳错让他进了师兄的记忆里,经历他遇见过的事。

  沈今潮……师兄……

  他忽然发觉,他似乎远远没有自己所想想的那样了解师兄。

  ……也是,他先前连沈今潮的真实模样都看不穿。

  路见秋的手肘被轻轻碰了一下,四黑贴着他的耳朵,身上的泥土腥味儿和汗臭味儿直往他鼻子里钻。

  “沈、沈今潮……”

  他往身旁躲了躲想挪远一点,但四黑又紧跟着贴了上来,路见秋开口想说些什么,四黑却先他一步说出口:“刚才看你在生病,现在饿不饿?”

  他有意压低了声音,用藏污纳垢的脏手珍而重之地从衣襟里掏出小半个黑乎乎的馒头,递给他。

  他瞬时便觉得囚车里其他几个小孩的目光扎到了自己身上,那目光是饥饿的、渴望的,让路见秋头皮发麻了起来,也对自己刚才的糟糕态度感到惭愧。

  见他不发话,四黑以为他是不好意思,连忙道:“我一点都不饿的,你不用客气。”

  见路见秋还是不说话,他小声解释道:“这是用卖身的钱买的,临走前我爹娘塞给我的,不是偷的抢的。你放心。”

  路见秋除了羞愧还是羞愧,说不出话来,但是坚定地把馒头又塞回了四黑的衣襟里。

  一只馒头,这囚车不知道走了多久,他怎么可能会真的不饿。

  路见秋想起来以前浪费过的食物,青菜和肉,从来没觉得自己如此可恶过。

  “谢谢你四黑,我现在还不饿,你留着自己吃吧。这囚车还不知道要走多久。”

  他抓着四周围的铁栏杆摇了摇,确认以自己的能力,根本不可能逃出去。

  四黑张了张嘴,最后点点头:“那你要是饿了,就跟我说。”

  “人牙子有多少人?”

  “你?”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点大,他压低了嗓音,“沈超,你不会打算逃出去吧?他们有五六个人,都拿着刀和鞭子,会被打死的!在你来之前就有一个——被活活打死了!”

  四黑示意他看看手上的镣铐,道:“看到没,上面还沾着血。他死了,这镣铐才给你用的。”

  路见秋低头望去,果不其然,那镣铐缝隙里还沾着点软肉,他当即干呕了两声。

  “沈超,你是哪里来的?怎么会出现在那林子里?”

  路见秋不敢再低头乱看,道:“我叫沈今潮,不叫什么沈超。我是——我是那个镇子里出来的。”

  四黑拉长了声音:“哦——那个镇子啊。我娘说那镇子里有妖怪,是不是真的?”

  妖怪?

  那说的不就是他?

  “没有,都是乱说的。”

  囚车吱呀吱呀地行进着,很快到了一个热闹的城池里,车帘翻飞间,能看见车底的泥地渐渐成了青石板路。

  四黑很是兴奋:“到了到了。”

  “我娘说,要是能被卖给有钱人家的老爷,以后吃香的喝辣的,每天都能吃上猪油炒的饭菜。想想就幸福。”

  路见秋不忍打击他,只道:“祝你早点遇上有钱老爷。”

  “嘿嘿,我要是真的走运了,也不会忘了你的。”

  囚车在一座高楼前停下了。

  空气中些微飘来些胭脂水粉的香气,哪怕看不见外头的景象,路见秋还是一下子猜出来,这里是青楼。

  四黑兴奋得直叫:“到了到了。”

  车帘子被猛地掀开,两名大汉围着一个满脸墙灰的矮小老鸨走了上来。

  一个汉子拍着胸脯道:“丽娘,你随便选,都喜欢的话,一起拿去,我给你便宜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