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叫做丽娘的老鸨冷哼了一声,扭着臀部往前走了两步,凑过来像打量哪块猪肉更肥瘦相间似的打量着他们。

  她捏着一条桃色手绢的手挑了个兰花指,捏着路见秋的下颌仔细看了看:“哟,这回讨来的成色都还不错嘛。”

  “可不是,这不都是为了丽娘你么。”大汉赔笑道。

  “为了我?怕是为了钱吧。”

  丽娘把几个小孩逐个看了看,最后落到了四黑那张漆黑细长的脸上,捏着鼻子后退一步:“这是打哪儿来的?生得这么丑,连进我们春风楼倒茶都碍眼。”

  “哦,这个啊。是他爹娘求着非得买给我的,缠得紧,我才不得不花了点钱买下了。的确是丑,你就当是个白送的,他不算丽娘你的钱。”

  四黑的当有钱老爷奴仆的梦一朝破裂,惊叫起来:“我、我不要进青楼!我要去有钱老爷宅子里当杂役!”

  路见秋赶忙捂住他的嘴,想提醒他冷静点,他们可不是那几个大汉的对手。想逃跑,也得从长计议。

  大汉赔笑道:“丽娘,他不是这个意思,小孩子而已,心直口快的……”说着,他狠狠瞪了四黑一眼。

  “哦,这年头,连这种穷酸鬼都有资格嫌弃我们青楼啦。王牙子,我看这生意吧,不做也罢。是我们春风楼呀,配不上你的货。”

  丽娘说着,啐了一口,摆着臀往春风楼里走去,作势不买了。

  王牙子登时急了:“丽娘,你别这样,我们都合作这么多次了……这样,你要是不喜欢他,就不要他了,怎么样?”

  “我、我不要进青楼,这可是败坏家风的事!”四黑死死扯开路见秋捂住他嘴的手,大声呼喊。

  眼见丽娘就要进门,几个汉子忍不住了,一个把锁打开,一个把里头的四黑揪出来,丢到了地上。

  王牙子讨好道:“丽娘啊,丽姐,我们都合作许多次了,您就给个机会。要么你看,我们现在就把他打死,你原谅我们这一次,怎么样?”

  说着,另外两个男人各人手里握了根棍子,狠狠往四黑头上敲去,砰的一声闷响,他面朝地栽倒下去。

  哪怕他晕了过去,几人也没解气,你一棍我一棍地对他动起了手。

  囚车的锁没上紧,路见秋顾不上自己只披了件单薄的外衫,推开铁门,几步跳下车子,扑到了四黑身上。

  四黑身下洇散了一滩鲜红的血液,将整个春风楼的侧门口都染红了,血腥味逐渐弥漫开来。

  “别打了!别打了!”路见秋急得直掉眼泪,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是如此无力。

  王牙子瞪了他一眼:“小兔崽子,给我滚开,别耽误你王爷爷做生意,不然,连你一块打。”

  丽娘远远站着,抱着手臂往这边看戏。路见秋挨了几棍子,哭得岔了气,他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探四黑的鼻息,吓得瞪大了眼。

  “他快死了!真的不能再打了!”

  他从来没想过,他也会有这般多管闲事的一日。但他是真的真的,不希望这个心善的可怜孩子就这么死在此处。

  王牙子不以为意,挥了挥手,示意两个汉子走开,走过来薅起他的头发,呲着发黄的牙花道:“小子,别给脸不要脸。别以为这张脸长得不错,爷就不会打你,爷多得是不伤脸皮也能折磨你的本事。”

  “欺软怕弱的可怜虫。”路见秋被他钳制,不得不斜眼瞪着他,一字一顿道。

  王牙子显然被激怒了,他哼笑一声,左手高高举起,掌风一过,那比他的脸还大上两圈的手掌就要落下来。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剑光闪过,王牙子就被打飞了出去,路见秋被他扯得一个趔趄,好在及时反应过来,哭着扑上去检查四黑的伤势和鼻息。

  ——四黑已经没了呼吸。

  他不相信,拔了根墨发探了又探,但仍然没有任何气息的迹象。

  一条活生生的命,就在他眼前如此儿戏地溜走了。

  视线中忽然出现了一只玄色的鞋,鞋的主人轻柔而哀戚的嗓音响起:“请节哀,他已经回不来了。”

  这声音如此耳熟,路见秋慢慢抬起眼,看清他脸的那一刻,他甚至连落泪都忘了。

  ——是灵渊仙人。

  他喊了此人三四年的爹爹,又喊了十四五年的师尊,决计不会认错。

  他忽地反应过来,这里是沈今潮的记忆,四黑,从一开始就不可能救得回来。

  灵渊仙人低下头,凝视着他,缓声问道:“你,就是沈今潮?”

  路见秋仿佛听见虚空里传来河水流动的声音,原来,他们都在循着历史既定的轨迹缓缓走下去。

  一旁传来些微声响,他顺着声音传来的地方望去,是四黑曾递给他的小半只馒头从衣襟内缓缓滚落,滚进了血泊里,转瞬成了殷红色。

  事情如何发展下去,已经很是明晰了,灵渊仙人收他为徒,并允许他将四黑妥善安葬,给其家人留了一部分财物。

  这之后,路见秋跟着灵渊仙人上山,隐瞒狐妖身份,拜入了苍蘅派。

  套在师兄的壳子里,他以一种完全不同的视角认识了灵渊仙人,认识了纪芜,甚至认识了……他自己。

  路见秋小时候生过一场大病,醒来时对之前的事情都记得不太清楚了,但他如今想来,沈今潮从前约莫不太喜欢自己。

  ——他活得无忧无虑,师兄却不得不在泥沼里挣扎,在这种情况下,能喜欢得起来才奇怪。

  苍蘅派的日子过了几天,路见秋便突然觉得自己头痛欲裂,再醒来时,便出现在某座山的山口。

  他反应过来,这是到了沈今潮记忆中的另外一个节点。

  这座山高耸入云,看着也很是眼熟,一旁一个温润如玉的公子摇着折扇道:“沈兄?你真的要独闯幽山?为了一点虚无缥缈的宝物,你果真要让自己置身于危险中?”

  “我……”路见秋嗫喏两句,“不必担忧,我会平安归来。”他明明没说话,这句话却像有了生命似的自己从他嘴里跑了出来。

  这是师兄说过的话。

  公子道:“也好,你去吧。我会记着给你祈福的。”

  路见秋点了点头,抬步往幽山深处走去。

  他动了动手,却没再能操控这具躯体。

  沈今潮的法术实在是好,旁人闻之胆颤的诡山,他简直如履平地。不论长得多古怪的妖兽,在他手下都过不上几招。

  在幽山内逛了一日,到夜幕降临时,他才在河边寻了个山洞,生火打算过一夜。

  路见秋认出来,这正是之前沈今潮带他与江邃歇脚的那个山洞。

  但一到夜里,阴风阵阵,树叶簌簌作响,听得人心里无端发毛。

  路见秋顺着师兄的视线,望向山洞外黑漆漆的夜色,心中忽的有种不祥的预感。

  在静谧的空气中,沈今潮胸口的传讯玉牌忽然嗡嗡地震动起来。

  短短一日,“路见秋”给他传来了不下五条讯息,每每接收到,他的神情总是一瞬间便化成了一潭春水。

  尽管身处险境,他没办法及时查看,但等到找到安全的庇护地,他便会取出玉牌,一遍又一遍地认真翻看,唇角噙着抹温柔的淡笑。

  路见秋总以为师兄对他爱搭不理,却原来,师兄只是近乡情怯,看着他传来的这些亲昵的督讯息,却又明知无法靠近。这种时候,沈今潮在想什么呢?

  路见秋眼见着他从衣襟内将玉牌掏出,捏了个诀,上头便浮现了自己歪歪扭扭的字迹。

  路见秋彼时怕说多了惹师兄厌烦,因此也只传来了短短的一行字:

  “师兄何时归来?”

  一眼便能看到头的字,沈今潮却忍不住看了又看,半晌,又望向腰带上晃荡的同心佩,伸手摘了下来,仔细翻看。

  那玉佩圆润精致,看样子被保护得很好,连一点瑕疵也不曾有,想必主人很是爱护它。

  路见秋观察着他此刻面上的神情,微微叹了口气。他静坐许久,久到路见秋昏昏欲睡时,才给那头回了讯,只短短两个字:

  “很快。”

  回的时候冷淡又敷衍,但回过之后,沈今潮又焦虑而着急地守着传讯玉牌,等着他的回信。

  路见秋又默默叹了口气。

  山洞外的阴风显然大了起来,沈今潮支着剑坐在火堆旁,似是忽然察觉了什么动静,缓缓站起了身。

  一道黑影从黑暗中游弋而入,路见秋一眼便认了出来,这是影妖。

  师兄显然尚不清楚此物的来历,握紧剑便冲了上去,一人一妖缠斗了几回合,倒是都没占到便宜。

  最终是那影妖贴着沈今潮的墨发滑下,从他胯下窜了出去,他拎着剑思虑了片刻,似乎在猜想这是不是那妖物的陷阱。

  但不过一瞬,他便做出决定,疾步追了上去。

  幽山夜间外周的月光很亮,洒在摇曳的叶间,将山中景色照得很清晰。只见得那影妖几番逃窜,最后隐入半人高的树丛中,不见了踪影。

  沈今潮朝四周围扫了一圈,静悄悄的,妖物的气息已经消失了。他的视线一转,落到了一旁的一块半人高的巨石上。

  原来,师兄就是在如此寻到这块三生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