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今潮脸色苍白,看着有些许病容,然而这几分憔悴并不使他变得丑陋,反而给他添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他掩唇咳嗽两声,冷声责备道:“今日怎么没去桃林练功?”

  路见秋赶忙从床榻上爬了下来,连罗袜也忘了穿,赶忙过去扶了师兄一把。

  “师兄,你病了?”

  “我等了你许久,你却不来。你的剑术已经荒废了两个月,不能再继续躲懒下去了。”他没说任何责备的话,顺势坐到一旁的木凳上,喝了一口师弟倒的冷茶。

  路见秋甚少见到沈今潮生病的模样,师兄在他眼中,便像是一尊疏冷的神佛,病痛这种太触及凡尘的事情与他沾不上任何关系。

  但乍看见沈今潮殷红的唇和苍白的脸,路见秋还是禁不住的心脏猛跳了一下。

  话本子里写西子捧心、美人颦眉,让英雄落泪,身死美人关,他不屑一顾。如今才算是明白了这种滋味。

  “抱歉师兄,你别着急,先坐一会儿。可曾去看过派里的医师,需不需要我……”

  沈今潮的美眸微抬,偏头轻咳两声,打断了他:“我无碍。只是你今日为何不来?”

  路见秋嗫喏了一会儿,恍惚间,像是回到了先前的生活中,下意识撒娇道:“只是又犯懒了,师兄生气了么?我下次不会了。”

  “嗯。”沈今潮轻叹了口气,带着桃花香气的手摸上师弟的脸,轻蹭两下,但他很快起身,提醒道,“现下拿了剑跟我到桃林去,让我看看你可曾将先前教的法术忘光。”

  “知晓了。”

  路见秋拿上剑,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但出了房门,却见江邃正站在离房子不远处,淡色的双眸紧盯着两人。

  许是太过放松了,他忘了如今身处何地,下意识放软嗓音喊了一声:“夫君?”

  话一说出口,他便觉得方才还暖洋洋的气氛骤然冷却下来,沈今潮瞥了他一眼,瞥得他抽了口气。

  “我……我是说……江师兄。”

  江邃不知是否听见了他的呼喊,没什么旁的反应,只是静静地看着这头。

  “听闻小孩子要学坏总是很快的,你说对么?路见秋。”

  沈今潮冰冷的话音一落,路见秋便知晓自己捅了马蜂窝,但这声“夫君”喊了两月,哪里是说戒掉便能戒掉的。

  似乎是猜出了他心中所想,一顿后,沈今潮又道:“倘若下回小师弟再喊错,往后便也要这般喊我,知晓了么?”

  他的视线渐渐下移,落到路见秋纤细脆弱的脖颈上,似乎在思虑,用几分气力能将它折断。

  “不。”

  沈今潮一向我行我素惯了,路见秋又从来对他言听计从,这还是他第一次被师弟这般言辞拒绝,怒极反笑。

  “师弟这是何意?”

  路见秋后退了一步,道:“只是不小心,一时口快,我下回一定会注意的。”

  沈今潮似乎也能感觉出两人之间那层淡淡的隔膜,脸色更冷了几分。他轻咳两声,冷冷道:“随你。”

  路见秋被自己吓了一跳。

  他什么时候,居然也能拒绝师兄了?

  “我不是有意的,师兄,我实在是头脑发晕……”

  沈今潮往他靠近了两步,将他笼罩在自己的阴影里,凝神看了他好一会儿,才敛下眼皮。

  他问道:“江邃就在不远处,我给你机会,你是要跟他走,还是跟我走?”

  路见秋先前从没有觉得这问题有犹豫的必要,但此时此刻他的确愣了一瞬,才道:“你,我跟你走。”

  沈今潮的脸露出一种介于庆幸和悲伤之间的神情,良久道:“我知道了。那走吧。”

  路见秋不敢再看江邃一眼,仅仅跟着师兄,沈今潮也许是在争着些什么,有意与江邃擦身而过。

  然而为此感到窘迫的人却不是江邃,而是被江邃轻轻挠了下手心的路见秋。

  他起了身鸡皮疙瘩,莫名有了种当着妻子的面与妾室眉来眼去的感觉,被羞耻感折磨之时,心中又升腾起一种别样的刺激。

  走到后山,沈今潮才停下脚步。

  “路见秋,你当我都看不见吗?当着我的面与江邃在做些什么?”

  “没、没做什么。”

  路见秋暗暗叹了口气,江邃干的蠢事,到头来还要他挨骂。

  沈今潮垂下眼,心里盘算着,现下应该怎么做才好。早知如此,他早些同路见秋表明心迹便是了,何必像如今这般麻烦。

  “你总是让我难过。”他咳嗽了两声,苦笑道。

  等路见秋心软,着急去哄时,沈今潮又恢复了那副冷淡的模样,催促他拿起剑。

  原本温柔的师兄,变得像以前的江邃;而江邃却渐渐变得温柔了。

  将路见秋送回去,沈今潮才回到了卧房,在屋内扫视了一圈。

  他的房间不大,空旷而整洁,书案上摆着一副寻常的字画,没有什么出奇的。路见秋平素也常来此处偷偷饮酒,从未发觉过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但若是走近了床榻,拉开底下遮挡视线的脚杌子,便能看清里头装着整整三个大箱子的私物。

  从路见秋总角到双十,丢过的以及送给他的,全都在箱子里,被他桩桩件件列了清单,认认真真地记了下来。

  原本沈今潮留着这些,不过是为了在某个合适的时机搬出去卖钱,但渐渐的,他私藏的物品越来越小,越来越廉价。

  从千金难买的暖玉,再到一片路见秋随手捡起的落叶,沈今潮皆如珍似宝地留了起来,有了机会,也再不舍得卖出去。

  沈今潮将这些东西翻看了一遍,脑中总萦绕着路见秋那句雀跃的、轻软的“夫君”。他今夜本只想打坐着度过,没曾想,居然就这么睡了过去。

  ——睡得很深很沉。

  —·—

  路见秋今日睡得很早,也睡得很熟。

  他做了个很是古怪的梦。

  梦里,他成了他的师兄,沈今潮。

  在他的印象中,沈今潮是个十分厉害的人,他总是在仰望、追逐着师兄。

  从他开始记事起,沈今潮便总围着他团团转:

  他饿了,师兄便从他的芥子戒中掏出各色点心;

  他渴了,师兄御剑几里也定会给他送来满水囊新鲜的水;

  他累了,师兄便单膝跪地,让他爬上自己的背脊。

  但他从未想过,哪怕是师兄,也会有脆弱可怜的一面。

  甚至有……堪称可怕的一面。

  路见秋一醒来,便发觉自己趴伏在一块潮湿的青石板路上,许多身着粗布麻衣的人在落雨的街上奔跑着。

  他抖了抖耳朵,往屋檐下缩了起来,但雨下得很大,把他毛茸茸的尾巴都打湿了。

  ……不对,他怎么会有耳朵?

  他垂下脑袋,看了看自己毛茸茸的肉垫,登时忍不住跳了起来,尖叫了一声。

  他这是变成了什么鬼东西?

  做梦?

  “嘿,他在这儿。”

  “快看,被淋得湿漉漉的,真恶心。”

  如幕的雨帘落下,洒在路见秋毛茸茸的后背上,打湿了他满身的白毛,他嗷呜一声,抬起头,撞进了三个凶神恶煞的小孩眼里。

  带头的是个高个子的胖墩,他朝路见秋狠狠踢了一脚,指着他狼狈的模样大肆耻笑:“人不人妖不妖的鬼东西,真是太恶心了。”

  “反正没人看到,少爷,我们不如把他弄死吧。一个妖怪而已,没人会在意的。”

  三个孩子淬毒的目光落到他身上,他哀哀地哭号了两声,因为他的肚子实在是被踢得太疼了,身上也又冷又湿。

  被润湿的绒毛粘在腹皮上,风一吹,就冷得直发抖。他后退了两步,想退出他们的包围圈。但几个人互相看了一眼,疾步围了上来。

  路见秋拖着自己的大尾巴,慌忙朝雨中跑去,小胖墩很快反应过来,将手中的油纸伞往他身上丢去。

  竹制的油纸伞本就不轻,他使了点力气,砸在身上就更是疼痛。路见秋哀鸣了一声,踉跄了两步,被另一个小男孩拽着尾巴拖行了回来。

  “死妖精,还想跑?”

  “抓他脖子!这妖精会咬人!”

  小胖墩很快搭把手,捏住了路见秋的脖子,将他的脑袋狠狠在青石板路上磕了两下。

  他立刻便眼冒金星,晕晕乎乎的了。

  几个小孩像是找到什么乐趣,见他没了反应,拎着他的尾巴将他抓起来,晃动了两下。

  他实在是瘦小,身上的绒毛湿透了,很快便可怜兮兮地缩成一团。

  “不动了,不会死了吧?”

  “再砸他两下试试看。”

  路见秋微微睁开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小心翼翼地往外看,他真的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从出生起,他便没有受过这样的气。

  小孩把他晃动了两下,他趁机挺动了两下,一口咬上了那只手。

  “他醒了!”

  但就在他得逞的前一刹那,小胖墩狠狠一脚踢到了他身上,他很快像块破布似的飞了出去,脑袋里嗡嗡直响。

  他摇晃了两下,很快栽倒在水洼里。

  “死了吗?”

  “他刚才居然想咬我!妖怪就是妖怪!恶毒得很。”

  几人在远处审视着他,试探着拿油纸伞戳了戳他的脊背。路见秋这下明白了,如若他再不跑,就真的要死在这里了。

  他强撑着站起来,歪歪扭扭地往远处跑去。几人在身后怒骂了好几声,路见秋使着逃命的气力在跑。

  好在雨下得实在是大,他的狐狸身体很快融入了雨幕中,消失在了几人眼里。

  他只依稀听得风中吹来一句话:

  “沈今潮……这个贱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