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见秋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反驳道:“大师兄,在我眼里,他一点都不比江邃差。”

  “他不差,但也还不够好,我为何不能给你选择最好的那一个?作为爹,我自私一些并没有错。况且江邃对你有意,将你交给他,我比较放心。”

  顿了顿,灵渊仙人继续道:“为师与袖匀做了约定,让她在我死后务必护你周全。你什么也不用做,好好活着便够了。”

  路见秋越听越不是滋味,问道:“师尊,你怎么忽然开始考虑这种事?况且,护我周全也不必将我推给江邃吧。”

  灵渊仙人是整个修仙界都少见的化神期,本该能再活几百年才对,怎么会忽然提到他死后的事。

  “江邃这孩子,与为师年轻时很是相像,为师很欣赏他。”灵渊仙人背着手哼了一声,“你怎会知晓这些事?谁同你说的?”

  “没有谁。”

  “你不说也罢,既然你都知晓了,便与江邃好好相处。为师死前要看到你们举办道侣大典,这不难吧?”

  路见秋还想接着说什么,被灵渊仙人冷声打断了:“不必再说下去了,就这般决定了。”

  路见秋微微蹙眉,明白跟他完全说不通,只好告辞打道回府。走到寝殿门口,正好与江邃迎面撞上。

  江邃显得有几分疲惫,看见他,脚步一顿,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错开眼,与他擦肩而过。

  “江邃。”

  路见秋一开口,他便下意识停下了脚步。

  “你可有什么想与我解释的?”

  他低垂着头,微微侧耳听着路见秋的话,动了动唇,却是什么也说不出口。

  他没什么可解释的,他就是一个这样卑鄙的人,倘若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还是会这样做他只恨自己没早点与路见秋拜堂。

  一个不曾走投无路的人,是没有办法能够与他共情的。

  路见秋想要什么东西,伸伸手就够了,多的是人上赶着送给他。但江邃想要的东西,总是要用许多东西来交换。

  “是你找了袖匀尊上,要了那什么秘药,是这样吧?”

  江邃很轻地眨了下眼,敛目看着他,似乎是在好奇,他是怎么知晓这件事的。

  “是。也是我将你带到梨花镇,但装作你的道侣并非我的本意。”

  这是假话,他从一开始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否则也不会故意让理大叔误解他们之间的关系了。

  事实证明,这是个明智的选择。

  路见秋不知是信还是不信,应了声“好”,便径直离开了。江邃回过头,看着路见秋的背影。

  实际上他们二人勉强算是两小无猜,江邃远比路见秋想象的还要了解他。路见秋看似很愤怒,但待他到底比之前要亲近得多。

  换作以往,他此刻看都不会多看他一眼,顶多当面唾骂他几句。

  若是知晓这样做有用,他早该做了。

  沈今潮要比江邃早认识路见秋几年,当他被袖匀尊上寻回来时,师兄弟两人已经很是亲近了——不过,大概是路见秋一人在亲近吧。

  小时候的路见秋是个青团般可爱软糯的孩子,话多,也活泼,没人见了不喜欢。

  见到他的第一面,江邃便忍不住后退了一步,低垂着头,把自己脏兮兮又丑陋的脸藏起来。

  因为这是他第一次知晓,什么叫作自惭形秽。他这种人,给路见秋当马奴都不配。

  但没想到后退时,他的脚跟正好磕着个小石子,他不慎跌倒在地,沾了满身灰尘。

  本就破旧的粗麻布衫不堪重负,悄悄裂开了个缝,他眼疾手快地攥紧了开裂处,生怕引来旁人的嘲笑。

  好在无人注意他,除却一旁睁着滴溜溜的圆眼睛四处乱看的路见秋。

  看见他的窘迫模样,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团子两步上前,朝他伸出了手。江邃还以为要挨巴掌,下意识偏了下头。

  和他不一样,这孩子没吃过苦,手也是软滑得像绸缎,江邃的双目甚至不敢与他对视,只默默地盯着他的手心。

  这下他明白了,小团子是想拉他起身。

  唔,不过,他心想,即便这巴掌真的落下来,受疼的也会是这只柔软的小肉手,而不是他那本来就皮糙肉厚的脸。

  江邃的脸红透了,他慌忙摇摇头,往后挪了两步,不愿自己脏臭的手玷污了眼前这块纯洁的美玉。

  路见秋挥了挥手,露出一个亮晶晶的笑:“你是新来的小师弟吗?我拉你起来。”

  他笑得实在是好看,像春光乍泄,明媚如花。江邃便一时忘却了开裂的衣衫,缓缓伸出手握紧了那块美玉。

  但他弗一站起身来,身上的粗麻布衫便轻飘飘落下来一块,露出了他瘦骨嶙峋的腰腹。

  实在是丢人现眼。

  “谢谢。”江邃迅速后撤一步,手捏着断裂的麻布边,微微垂下了头,不敢去看路见秋面上的表情。

  “小师弟,你怎么又四处乱跑。”一道冷淡的小孩嗓音响起,“跟我走。”

  路见秋撒了会儿娇,声音明显高亢了一些,对这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小孩道:“师兄,这位好像是刚来的小师弟,我们要不要带他进去?”

  江邃感觉到对方审视的视线落到他身上,随即,他不轻不重地轻嗤一声:“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乞丐罢了,你可饿了?想吃些什么?”

  说起吃的,路见秋就把他丢到了九霄云外,动作熟练地爬上了师兄的脊背,两人说着悄悄话渐渐走远了。

  江邃这才敢抬起头,粗略看一眼。

  路见秋趴在师兄背上,很兴奋地挥了两下小肉手,被师兄警告地拍了下脊背,这才安分下来。

  好和谐的一幅画面。

  江邃是被袖匀尊上找的人送上山的,那人把他送到青吟派门口,便轻唾一口扬长而去。

  他站在门外,从早等到晚,也没等到袖匀尊上,她想必早就忘了有他这么一回事。

  真狼狈啊。

  直到太阳快要落山,那位传言是天下第一人的娘亲才姗姗来迟,随便将他丢在了某个犄角旮旯。

  这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与路见秋都没再有什么交集,也许是因为路见秋认他不出来,也许仅仅只是因为,他忘了。

  江邃彼时生得瘦弱矮小又丑陋,仅只因为在某堂课上出了点风头,便被其他弟子冷待羞辱。

  即便不认识他,路见秋见到时也曾帮过他几回。如今他不那么肮脏不堪了,便开始幻想着有没有机会能认识那位小师兄。

  小师兄在弟子里很有名,因为他是灵渊仙人的小徒弟,青吟门少有的亲传弟子。而且他生得玉雪可爱,也半点没有架子。

  知道了这些,他不由打起了退堂鼓。

  因为袖匀尊上对他毫无庇护之意,弟子们很快便不满足于言语羞辱,开始变本加厉,对他拳打脚踢,将他推落水中。

  江邃原本是不会凫水的,但被殴打一番丢进湖中后,他居然径自游了回来,便这样学会了。

  他忘不了其他人轻视鄙夷的视线:

  “哦,这都死不了。”

  “觉得不觉得他像只臭老鼠似的?怎么踩都踩不死。”

  “他看过来了……看、看什么看……啊!贱人!你咬我干什么!”

  江邃浑身湿漉漉的,冲上来就扯几个弟子的头发,咬住他的肩膀,狠狠撕扯着,像是想要生生把一块肉,从他身上扯下来。

  其他几人很快围上来,将他痛殴一顿,但最终还是江邃胜利了。因为他趁着无人阻拦,将其中一人的耳朵咬了下来,吐在了一边。

  此事闹得不小,袖匀尊上也终于想起来还有个不成器的儿子,她随意挥挥手,罚江邃受了百鞭,又关在刑房受过半年。

  出来时,他成了如今这副生人勿近、寡言冰冷的模样,他开始发奋练功,渐渐的,袖匀尊上许是意识到他是个好苗子,收在了手下。

  他也慢慢的成了受人尊敬仰慕的苍蘅派双璧之一。

  一切都在好起来,除却他与路见秋的关系。

  江邃很快也知道了,被路见秋换作“师兄”的人,是灵渊仙人的大弟子,天之骄子,生得也俊秀好看。

  中间隔着一个碍眼的沈今潮,江邃很难接近他,于是便只能常年与沈今潮虚与委蛇。

  只消看上一眼,江邃便知沈今潮是个如自己一般的人,狡诈、冷酷,从冰冷的死人堆里爬出,往后也要进入通往地狱的坟墓。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沈今潮是如何哄骗小师弟,如何通过各种手段博得小师弟的爱意。

  想到这里,江邃闭了闭眼。

  他以为以往种种他早该忘却,但如今想来,却记得分外清楚。

  这局棋下到这里,江邃觉得自己还算有几分胜算,接下来,他不能再像从前那般坐以待毙了。某些下作的手段,沈今潮用得,他也用得。

  他走近灵渊仙人的寝殿中,行了一礼:“见过灵渊尊上。”

  路见秋回到了卧房中,竟然觉得无事可干,往日这种时候总是在练功,但是他如今对师兄有些愧疚,又不想去寻江邃。自己练功,他又实在是犯懒,于是便打算在屋子里睡一觉。

  但他将将躺下,便扫见余光里有了沈今潮的身影。

  “……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