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路见秋的顾虑一点也没错。

  从前他不会对江邃侧目半分,但如今有了两月的“道侣”交情,他实在没有办法对他不管不顾。

  再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便是熟悉又陌生的白色纱幔,在梨花镇的日子,终究还是对他留下了不小的影响。

  他往门外看去,也不见江邃的身影,自从回到苍蘅派,江邃都未曾找他说上两句话。

  期待已久的大婚礼就这般被师兄毁于一旦,他还被当面带走,江邃没有当场毒发已经是件不小的好事。

  他坐在屋里纠结良久,不知道自己如今应该去寻江邃,还是去问问师兄,伤可好全了。

  他思虑半日,纪芜先上门了,提醒他:“小师弟,去瞧瞧大师兄吧。旁的不说,他实在是太可怜了。”

  陆见秋想起来昨日没问的话,神色认真了半分:“你之前说的,秘药,怎么回事?”

  “哦,有一日我恰巧偷听到江邃与袖匀尊上的谈话。江邃向尊上讨要了什么‘秘药’,还说要带你离开门派,为此不惜自请入万蛇窟修炼。

  “袖匀尊上只说要与师尊商量,既然你都消失了,那么想必他们达成了什么交易。”

  路见秋完全没有想到,此事还能与灵渊仙人扯上关系,一时间怒急攻心。

  旁的人也罢,但灵渊仙人可是他的亲生父亲,明知他对沈今潮有意,却还将他往江邃身边推。

  “小师弟?小师弟,你去陪陪大师兄吧。我猜这两月,他都日夜不停地寻着你。我从前以为他对你无意,是我看走眼了。”见他迟迟不说话,纪芜又提了一嘴。

  路见秋应声:“我会去的。只是我如何也想不明白,师尊为何要这般做?”

  “江邃有资质,生得好,还背靠袖匀尊上这座大山,这还不够吗?”袖匀尊上可是苍蘅派的宗主,往后江邃会继承这个位置,成为下一位天下第一人。

  倘若路见秋真的能与江邃结为道侣,哪怕他此生混吃等死,也无人能欺辱他半分。

  “师兄一点也不差。”他下意识替沈今潮说了一句话,脑中突然冒出来的,却是江邃的脸。

  “大师兄是不差,但他若是想达到江邃的位置,估计还需得两辈子吧。”

  纪芜说得一点也没错,像沈今潮这般的修士,倘若没有贵人扶持,想在这个势利的修仙界出人头地,简直难如登天。

  这里最不缺的便是修仙之才,一棵还没去成长起来的小树苗,可是分分钟能被人掐死的。

  而江邃不同,他生来便在天上。他是不受人待见的合欢宗修士的孩子,他度过了糟糕的童年,但这半点也不影响他被袖匀尊上迎回苍蘅派,成为人人敬仰的门派继承人。

  路见秋自知纪芜说得一点不差,轻叹了口气:“师兄在何处?”

  纪芜隔空指了指:“还能在哪儿?如今这时候,他必定是在桃林处等你。”

  “我去瞧瞧。”

  说完,他便匆匆往桃林去了。

  他先去问候一番师兄,再去问问灵渊仙人,与袖匀尊上究竟达成了何种合作。

  沈今潮本不需要什么睡眠,但这几日发疯一般寻师弟,实在是累得不行,便睡了一夜。

  今日一早,他便拿着剑,失魂落魄地走到了桃林。此处可承载着无数他与师弟之间的回忆。

  他又忍不住开始思虑,先前是不是该早些杀了路见秋才算好,临门一脚,他还是对师弟心软了。

  至于此番路见秋会不会怨他,他并不放在心上,他已经隐忍躲藏了多年,再也不想继续装下去,不论小师弟如何想,他都不会再放手。

  他从前就是太讲求礼义廉耻,才让江邃这个贱人钻了空子,机会总是留给最卑鄙的人,他深以为然。

  有的时候,对待路见秋,也必然需要使一些好用的奸计。

  至于这奸计要何时开始,他尚未想清楚,另一方面,他还是思虑着,这会不会让路见秋感到痛苦和难过。

  ……面对小师弟,他似乎总是在心软。

  路见秋走进桃林,便看见沈今潮正在林中挥剑,像记忆中的无数次。他默默看了一阵,才问:“师兄,你在宗门大会时受的伤,可好全了?”

  “倘若我说我不好呢?师弟会为了我而记恨江邃吗?”沈今潮收剑入鞘,靠近了两步,锐利的试探目光直射着他。

  他下意识后退了两步,后背触及桃树干,被师兄堵在了树与胸膛间。

  这已经远远超出了礼貌距离,沈今潮极少有这样侵略性极强的时候。在他头脑一片空白之时,便感觉师兄有力而修长的臂膀绕到他的尾椎骨处,试探性地搂了搂他的腰。

  “师弟抖得这般厉害,怎么,江邃也曾如此搂过你吗?我连多看你一眼都不敢太正大光明,你却与他在小镇里当起了夫妻。见秋,你总是让师兄失望。”

  路见秋瞪大了双目,喉间像是堵了什么,一句话也说不出。

  沈今潮随意将手里的剑丢在脚边,垂眸看着他:“师兄不是你想象中的模样,让你失望了么?”

  “没有。我从来不曾对师兄失望过。”

  “那为何……为何你不愿意再等等我?”

  沈今潮的眼底浮起血丝,看起来如癫似狂。

  出于本能的,路见秋的手很迅速地抽出手帕,轻柔地给师兄擦了擦眼泪。擦了一会儿,他的手腕反而被沈今潮攥紧了。

  “师兄,你冷静点。”

  沈今潮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很快后撤了一步,收回了视线:“抱歉,小师弟,我方才有点失态了。”

  “无、无碍。”路见秋看着可怜兮兮的师兄,心又不由得软成一潭春水,泛起了涟漪。

  他爱怜地给师兄抹着眼泪,轻声安抚:“我与江邃不过是因为那古怪的秘药,还请师兄不要放在心上。”

  “让师弟担心了。”沈今潮闭了闭眼,似乎在平复着内心的汹涌,“我无碍,师弟若是有要事要忙,便先离开吧。”

  他这么一说,路见秋自然不好离开,只好连哄带骗地安抚了他一阵,知道夜幕降临,才被沈今潮送回了卧房。

  他累极了,恍恍惚惚间想起来今日似乎还有何要事未曾做,但实在记不清楚,沾枕便睡了。

  沈今潮站在门外,顺着月光漏进窗口的轨道望去,只能看见床榻边被夜风吹动的白色床幔。

  他手里捏着路见秋今日塞给他的手帕,心想,偶尔使点计策,倒也不令人讨厌。

  良久,他才转过身,往卧房走去,离去前,他脚步微顿,轻瞥了一眼不远处,很快抬步离开。

  等他的身影消失在远处,江邃才从树丛后走出,在路见秋门外枯站了半夜。

  他想起来前夜路见秋说的,他不在身边睡不着的事。但他如今听着空气中传来的平缓呼吸声,心想,原来也不是时刻都需要他。

  路见秋睡了一夜,起身后到食堂处随意用了些膳,实在难吃,但他现下还不知该如何与江邃相处,甚至心中有些怨他。

  再者,江邃也没有主动来找他,这令他多少有了几分火气,要知道,先前江邃对他可是百依百顺的。

  之后他便寻到了灵渊仙人的寝殿处。

  路见秋小的时候,灵渊仙人总是很忙,大多数时候都是沈今潮在教养他,因此尽管灵渊仙人待他很好,他也与他不很是亲近。

  “师尊。”

  灵渊仙人抿了口茶,哼了一声:“你还知道来问候为师。”

  “师尊,我是想来问你,有关江邃的事。”路见秋开门见山,懒得与他周旋,“你为何要帮助江邃?师尊,你明知道我对实行……”

  “江邃有何不好?”灵渊仙人反问道。

  他略有犹豫:“哪里都好,只是我……我不喜欢。”

  灵渊仙人不以为意,淡淡道:“感情总是会变的,但是权势地位不会。小秋,为师总是会死的,护不了你多久。”

  路见秋蹙眉道:“我不需要谁护着。”

  灵渊仙人冷哼一声,像是在嘲笑他的天真。

  “你可知我得罪了这世间的多少人?这些年来,你又疏于练功。一旦我死去,你可知会有多少人蜂拥上前,将你撕碎?”

  灵渊仙人年轻时是一位一剑霜寒十四州的剑客,一世沉醉于锄强扶弱、除恶扬善。在他二十五那年,他结识了一名普通的琴师,也就是路见秋的娘亲。

  他知晓她的孤寂,她明白他的抱负,两人惺惺相惜,迅速坠入爱河,成亲三年,诞下了路见秋。

  灵渊仙人因此度过了生命中最为幸福的半年。

  但好景不长,他闯荡江湖,帮过的人无数,得罪过的人也不少。不知他的其中一名仇家从何处得知他成亲的消息,顺藤摸瓜查到了他们的住处。

  在一个普通的晚夏之日,趁他外出,一行人闯入宅中,将他的妻子虐杀当场。幸而,妻子在临死前,将熟睡的孩子藏进了地窖里,才让他躲过了这一劫。

  当他赶回时,妻子已经断了气,在地窖中的孩子也奄奄一息。他肝肠寸断,花费十年时间报了仇,然而他的妻子,却再也回不来了。

  他为这个孩子取名“见秋”,寓意着那个令人绝望的晚夏之日总会过去,迎来秋日。

  那之后,灵渊仙人进入了苍蘅派,成为了派中长老之一。他甚至不敢承认路见秋的身份,就是怕在哪一日,会有糟糕的事情降临在他头上。

  这些年来,他实在是将儿子保护得太好了,但终有一日他也要离路见秋而去,到那时,他会如何呢?

  出于私心,他自然更希望自己的儿子能与江邃结为道侣,过上一辈子无忧无虑的生活。江邃也算得上是他看着长大的,是个很不错的孩子,把路见秋托付给他,灵渊仙人也还算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