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在睡梦中,路见秋便觉得身下的软榻震动着,颠得他几欲作呕。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便撞进了沈今潮氤氲的眼波里,酝酿着怒意……与失落。

  他此刻正平躺在马车中,身下垫着软被,脑袋枕在对方的大腿上,略微挪动,便能嗅到那股从对方身上传出来的、淡淡的桃花香气。很是熟悉。

  “你是,你是方才那位剑客?”他下意识坐直了身体,警惕地看着他,“你要带我到何处去?我的夫君何处去了?”

  沈今潮横他一眼:“夫君?”

  “就是江邃。”

  他反应过来,一把攥住了路见秋的手腕,把了一下他的脉搏,继而反应过来,皱紧了眉头。

  “怎么回事,你的脉象怎么会变得如此混乱?”

  路见秋抽回手,见他满脸担忧,辱骂的话也卡在了喉咙里,下意识对他说不出重话来。

  “我无碍,只是小病。”

  “你不记得我?”他哼笑一声,“那贱人给你下了什么药。”

  路见秋说话的声音也低了点,不敢直视着他:“江邃不是什么贱人,他是我的夫君。我不认识你,也不记得你。”

  沈今潮被他激怒了,冰凉的手捏紧了他的下颌,居高临下地盯着他,淡淡道:“这些从此以后便无关紧要了,路见秋,你此生就算是死也摆脱不了我。”

  说着,他猛地掀开了一旁的马车帘子,冷风像开闸的水似的猛灌进来,打在了路见秋的脸上,他想躲开,手腕却被沈今潮紧紧捏住了。

  很疼,却不知是被攥得发疼,还是那红绳让他发疼。

  路见秋还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便发觉根本无人在驾驭着马车,此时,两匹高头骏马正拉着他们往悬崖狂奔而去。

  ……他们要死了!

  他下意识想跳车,却在沈今潮的钳制下动弹不得。离悬崖越近,沈今潮脸上的神情就越是温柔。

  他怀念道:“从前你总是跟在我身后,你我形影不离,往后也这般做,好不好?”

  路见秋的心脏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他想开口求饶,但喉咙却干涩得什么也说不出。

  也许人临死前真的会有走马灯这种东西,怔愣间,他脑海中便像烟花似的,炸出了许多他本遗忘的记忆。

  例如很小很小时,他扯着一位白衣少年的衣袖撒娇,被对方推倒在地;

  长大点时,他趴在小少年背上撒娇;

  再长大点,他情窦初开,对小少年动了心。

  他总会跟在他身后,软软地喊:“师兄。”

  悬崖峭壁在眼前放大,路见秋几乎能看见深渊中那缭绕的云雾,他闭上眼,喃喃出声。

  “大师兄,救我……”

  下一刻,他便感觉腰间一紧,整个人便腾空而起,与此同时,师兄无奈的叹气声在他耳边略过。

  “到底还是对你心软了,路见秋。”

  回过神来时,两人已稳稳落地,沈今潮后退一步,松开了他的腰肢。

  路见秋顺着方才马车驶走的方向望去,已经不见了踪影,想必已经摔下悬崖,四分五裂。他双腿发软,失魂落魄地喘着气。

  “都想起来了?”

  “师兄,我………”他张了张嘴,过去两月与江邃相处的记忆一点点占据他的脑海,让他的脸阵阵发白。

  沈今潮伸出手,轻轻抬起她的脸,缓声道:“见秋想说什么?你失去记忆了,所以忘了我,所以同江邃成婚,对么?”

  路见秋呆愣愣地点头,但心中传来的声音又告诉他:有些事情,终究是不太一样了。

  “师兄,我……”

  “见秋不必对我解释什么,”他淡声诱哄道,“既然你能用两个月忘了我,那么想必忘了江邃也不是什么难事,对吧?”

  他的手顺着路见秋的颈侧划下,落到他的锁骨处,轻点了一下,像是在说:

  倘若路见秋敢说不,他便要当场与他殉情。

  “……对。”

  路见秋脑袋发晕,一会儿想到沈今潮温柔教养他的模样,一会儿又想到为他洗手作羹汤的江邃,一时间心梗难言,对两人都产生了浓浓的歉意。

  他吓得脸色发白,被沈今潮半扶半抱地带回了宗门,看见路见秋,纪芜吓得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捏了捏他的脸。

  “小师弟,一段时间不见,你竟胖了两圈。”

  沈今潮冷哼一声,道:“怕是乐不思蜀了。”

  “师兄多虑了。”路见秋拍开纪芜的手,心烦意乱,“我实在有些累了,先回卧房歇息。大师兄,二师兄,我先走了。”

  纪芜拉住他的手,小声问:“不对啊,江邃呢?他没跟你一起回来?还有,你穿的这是什么?”

  他按住二师兄的手,示意他住嘴,但纪芜显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还贱兮兮地打趣:“这是嫁衣?你嫁给谁了?”

  “纪芜,你的凌空剑法练得如何了?倘若你实在无事可干,便与我对上几招。”沈今潮冷冷道。

  纪芜连忙站直了身子,苦着脸道:“大师兄,我尚未习全。”

  “尚未习全?看来你这段时日便是忙着偷懒了。到练功房来。”沈今潮的话,与“过来挨打”没有差别,路见秋默默吐了口浊气,静悄悄溜走了。

  纪芜看看他,又看看自始至终面无表情的沈今潮,忽然明白了些什么。

  “情”之一字,世间难解之谜啊。

  被沈今潮单方面殴打了小半日,纪芜才脱离苦海,在夜里敲响了路见秋的房门。

  “小师弟,你怎么消失了这么长一段时日?大师兄今日可是怒极,打我的时候甚至没有手下留情。”

  路见秋毫不客气地戳穿他:“倘若大师兄没留情,你现下怎么可能好好地活着。就连江邃……”说到这里,他顿住了。

  他明知那日师兄被江邃所伤,方才却完全没想起来该问候两句,倘若是从前,他应该已经打算同江邃同归于尽了。

  他如今又是如何看待师兄和江邃的呢?

  “宗门大比,师兄的伤势可严重?可好转了?”

  “不严重,都好全了。只是……有一日大师兄忽然昏倒,我唤了褚簌来瞧了,她的神色很是古怪。可问了她又什么都不肯说,不知可是师兄的身体出了问题。”

  路见秋急道:“是何时的事?”

  “五六日前的事。”纪芜喝了口茶,又吐了出来,“你这茶水几月不曾换了。你且快说,怎么消失了这么长时间?江邃也常常不见踪影。”

  他不知道该不该说实话,但他如今心乱如麻,的确需要一个宣泄口,故而便实话实说了:“我不知道怎么的,失去了所有的记忆,与江邃在一个小镇子里共度了两个多月。”

  纪芜瞪大了双眸,这下子全想通了:“想必就是袖匀尊上口中的那秘药吧。江邃就是向她讨要了那药……话说回来,那缪蛇可真是厉害,连江邃那般人物都栽进了爱河,干出此种事情来。”

  路见秋只能干笑两声,江邃发疯,可不仅仅只是因为那蛇毒。

  想到江邃,他不免有些担心,假作随口问:“江师兄呢?他可有回来?”

  “哦,我听旁的弟子说了,他日落时分便回来了,此时应当还在寝房歇息。”

  “那便好。”路见秋自己都未曾发现,听见江邃安全的消息,他悄悄地松了口气。

  纪芜摸着下巴沉思,自顾自道:“小师弟,你可有觉得大师兄近日暴躁了许多?似乎也不经常笑了。”说着说着,他又打消了自己的疑虑,“想必是许就没见着你,师兄想你想得紧。我能看出来,师兄也是心悦你的。”

  从前的路见秋听到这话应该会兴高采烈,但此时他却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师兄视我们为家人,久而未见感到想念是应该的。”

  “小师弟,你不对劲。”

  他心虚地避开了他的视线,反问道:“我何处不对劲?”

  纪芜狐疑地看着,道:“先前光是提到师兄,你的眼神就变得粘稠温柔,恨不得句句提到他。今日竟这般冷静。”

  路见秋被点破,眼前忽然交替出现沈今潮和江邃两张出众的脸,他脑袋又发晕,只好赶客:

  “时间不早了,二师兄,你早些歇息吧。”

  纪芜不死心地连连追问他与江邃相处的细节,被他随口敷衍两句之后推出了房门。

  门扉一打开,两人才发觉脚下那个巨大的铁箱子。打开一看,那里头密密麻麻地装着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

  会送这东西的唯有沈今潮,路见秋想通这一点,心微微颤了颤,方才他与纪芜的对话,不知沈今潮听去了多少。

  纪芜一边翻看一边评价:“这些东西可不简单,听闻只有离这里六七十里外的城池了才有得买。”

  “二师兄且快些回去歇息吧。”路见秋把那箱玩意儿合上,抱回了寝房。

  “路见秋,你可真是小气。”纪芜的手指险些被按下的箱盖夹住,气恼地在门外骂了他一会儿。

  他将箱子抱到角落,和师兄送的其他玩意儿放在一起,兀自发了会儿呆,他已经隐隐预见,自己被夹在沈今潮和江邃中间的艰难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