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接近梨花镇,手腕间的感应便越强烈,沈今潮松了口气的同时,心却微微提了起来。

  镇中并不喧嚣,安安静静的,鲜红的挂饰将它点缀得热闹而华美,他在街上走了两步,正见一群面上洋溢着祝福的镇民,簇拥着两位红衣新人缓慢走来。

  新人穿着相似的婚服,一高一矮,高的那位俊逸挺拔,面色有些僵硬,欢喜却几乎要从他眼眸中满溢而出;矮的那位要冷静许多,他白皙的脸埋在殷红的衣领中,与午夜梦回中沈今潮的想象分毫不差。

  ——是路见秋。

  ——是小师弟啊。

  他不知该如何形容如今的感觉,知晓路见秋安全,他本该放下心来,此刻却宁愿小师弟死了的好。

  他藏在袖口下的手紧攥得发白,手腕上的红绳也彰显着自己的存在,提醒他、告知他,那就是路见秋无疑。

  像是生怕他还不够狼狈,一旁的镇民发现他,喜气洋洋地给递了一口袋喜糖:“仙君是外地来的吧?那可来对了,今日是我们江仙君和路仙君大婚的日子,喜糖免费吃……”

  后面的话他再也听不下去,脑中一阵阵晕眩,他扶着一旁的梨树,几欲昏倒。

  淡淡的梨花香四散弥漫,连旭日的温度也那么恰如其分,他们一定是受到天道偏爱的一对吧。

  路见秋轻嗅着香气,偏头给新郎一个安抚的笑:“今日天气可真好。”

  “……是很好。”江邃的手被他捏了捏,就更是慌张,同手同脚走了两步,被周围人调侃了两句。

  “瞧瞧我们意气风发的江仙君,大婚之日笑都笑不出来了。哈哈哈哈哈哈……”

  走了两步,路见秋就发觉自己的手腕又隐隐作痛起来,还是先前那个位置,那痛意总是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

  在这个不太对劲的时候,又倏忽来临了,手腕处隐隐有所感知,像是让他抬头看一眼,再看一眼,有一个他期待已久的人,正在等待着他。

  他缓缓抬眼,恰好一阵洁白的梨花簌簌飘下,遮盖了他一瞬间的视野,紧接着,他便看清了梨树边那扶着树干痛苦喘息的男子。

  他穿着一身洁白的衣袍,形容风尘仆仆,但是分外好看,是路见秋所能想象到的,最最好看的仙人。

  而且不知道怎么的,一见到这位男子,他便觉得心脏绞痛,难以呼吸。

  似乎感觉到他的目光,沈今潮掀起眼帘,对上了他的双眸,两人的视线在幽香中亲密交汇,又被路见秋清浅挪开。

  难不成是先前受伤的后遗症?

  他这么淡淡想着,笑着偏头朝江邃咬耳朵撒娇:“我有些累了,走快些好不好?夫君。”

  沈今潮死死盯着路见秋,被他冷漠的态度激得低低笑了一声。

  这是何意?不过与江邃相处了几个月,便连师兄也不认了么?

  他的视线略过两人手中的牵巾和交缠的红袖,最后落到了江邃腰间那块同心佩上。

  多么眼熟,仔细看来,正是他在宗门大会弄丢的那一块,江邃,他真痛恨自己没早早弄死他。

  两位新人穿着婚服,执手相笑,腰间还齐齐挂着一对同心佩,看起来多么登对。

  但这些本应该是他的!

  站在路见秋身旁的人,本来就应该是他!

  沈今潮再也忍不住,将配剑猛地拔了出来,铮一声刺耳的声响,引来了好几个人惊讶的目光。

  理大叔上前两步,赔笑着小声劝道:“仙君!仙君,还请行行好,新人大婚的日子,可见不得剑光呀。吃些喜糖消消气。”

  哦,全镇子都在祝福他们呢。

  但这本该是他的!

  他为此筹谋了十多年,成果便如此轻飘飘的被江邃这个贱人窃走了。

  他冷冷抬眼,再也装不住那温润君子的假相,把剑放在了理大叔的脖子上。

  “我要毁的,就是今日的大婚。再多说一句话,我便杀了你。”

  这厢的动静不小,没一会儿便吸引了人群的目光,扬起阵阵惊呼。

  “发生什么了?”路见秋往前走了两步,正好撞进了沈今潮冷漠的眼睛里,被惊得后退了两步。

  他从未见过这位白衣仙君,但他总觉得,这位仙君的眼睛不该是这样的。

  江邃蓦然反应过来,反手将他拉到了身后。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沈今潮出现在此处,江邃反而生出一种尘埃落定的荒唐感,这偷来的一段幸福日子,也该还回去了。

  可是他该如何做?他不想放路见秋走。

  江邃抬头看,日头已经爬到了头顶,理大叔铺的梨花路,恰巧是一个圈。

  他们已经绕了大半圈,眼见着就要绕到宅子正门,便可以拜堂了。

  许多话本子上都说,只有拜了堂,才算是夫妻。

  路见秋有些担忧,道:“夫君,理大叔……好像有危险。”

  江邃却半点犹豫都没有,一手拿着牵巾,一手紧紧拉着他,迈着步子往宅子处跑。

  “不可,宅子就在眼前了,你我一定要拜堂……”江邃神经质地喃喃。

  “江邃!救人!”

  “他不会有事的……但是倘若不能拜堂,我一定会死……”

  江邃整个人似是陷入了癫狂,抓他的手也十分用力,攥得他手直生疼。

  路见秋不明白,怎么向来镇静且对他百依百顺的江邃,今日却忽然发起疯来。他扬起手,狠狠给了他一耳光。

  “江邃,你这是怎么了?我让你救人。”

  江邃硬生生挨了这一巴掌,脸色瞬时红了起来,双目通红地捧起他的脸沉声问:“怎么,你要和他一起走吗?”

  “走什么?你得了失心疯?”

  路见秋要甩开他的手回去救理大叔,反倒被他抓得更紧,死命拽着往宅子走去。

  “无碍,拜了堂,一切便尘埃落定了。”江邃低喃一句,脸上浮现平日里那装出来的温润神色,看得路见秋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路见秋被拽着跑了几步,便看见不知道从何处闪过来一道剑光,将那牵巾拦腰砍断。与此同时江邃也挨了一剑,松开了手,路见秋便顺势摔进了身后人的怀里。

  温暖的、熟悉的,他下意识喊了一句:“师兄……”

  好一会儿,他却才反应过来,生生止住了这快要冒出来的依恋。

  江邃抬头一看,宅子大门已经在眼前,哪怕再多走一步,就能走进去了。

  只是手中的牵巾已断成两截子,这一步距离,却再也迈不过去。

  他看看沈今潮怀里的路见秋,又看看手中的半块红布,终究松开了手。

  路见秋站直了身子,本想上前问问江邃的伤势,被沈今潮一个手刃打晕了,抱进了怀里。

  理大叔相安无事,在一旁着急大叫:“牵巾!牵巾可不能断呀——断了下辈子可就修不成正果了呀——”

  沈今潮冷笑:“江邃,我发觉你的确很有做窃贼的天分,倒也不必当什么修士了。”

  他手中的剑抬起,指着江邃腰间的玉佩。

  “一块碎掉的破玉,也只有你将它当做宝贝。只会暗地里使坏的臭虫,我真瞧不起你。”

  江邃没有反驳,也没什么可反驳的,他承认这一切。

  沈今潮带着路见秋离开了,周围的镇民面面相觑,猜测着发生了什么。

  理大叔看不下去,将镇民赶了回家,自己也躲远了,把此处留给江邃独自冷静。

  多可笑,半个时辰前还热热闹闹的成亲典礼,半个时辰后便成了如今寂静寥落的模样。

  江邃抬起头,却见不远处,在梨花瓣的掩盖下,露出了平安福红色的一脚。

  它肮脏而狼狈地躺在街上,就像他一样。他一眼就看出,这是那日路见秋神神秘秘藏在衣襟里的东西。

  他上前两步,把护身符捡起来,爱怜地拍了又拍。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它摸起来很温暖,就像还残留着主人未散的体温。

  江邃支起身,独自捡起落到地上的牵巾,拍了拍,将两截子捡起,打了个结。

  他拿着牵巾和护身符,走在偏左的一侧,给另一位新人留了个位置,跨步走入了大门。

  四周围的灯笼很多,也很美,是路见秋喜欢的。

  江邃走得很慢,像是怕身旁的道侣跟不上,跨过火盆时,他下意识伸手,扶了身边人一把。

  他一人拜了天、拜了地,又拜了高堂,这大婚礼便结束在这里,因为无人能与他对拜了。

  拜了天地,江邃像只幽魂似的,往河边走去。他走得很快,周遭安安静静的,连虫鸣声也没有。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

  月光苍白,映出他那张苍白似鬼、失魂落魄的脸。

  他想,倘若大婚顺利进行,他一定会央求路见秋再到此处,放一只梨花灯。

  也许是天道都在帮他,走到下流处,两只被树枝勾住的小河灯映入眼帘。

  这两只小梨花灯已经很是残破,被树枝勾在树丛里,孤零零的两只,互相依偎着,看起来那么可怜,又是那么可爱。

  江邃穿着婚服跨下水,把河灯捡了起来,本想把它们放走,却不小心看到了上头的内容。

  一只是属于他的,写着短短的两行字:

  盼君一回顾,愿君心似我心。

  他从前偶尔到梨花镇来,来了,便放只梨花灯。他的愿望向来简单,不过短短两行,祈求路见秋多看他一眼。

  另外一只的笔迹很清秀,他认出来,这是路见秋的字。上头也只写了几个字:

  愿我所爱皆安好。

  嗯,路见秋的愿望向来与他无关。

  他是云端之月,自顾自皎洁着,旁人迷恋嗔痴,皆尽不入他眼。